翌日。
鲜红的太阳刚刚跃上山头,长平河谷便震动了起来。
二十万大军收拾好衣物帐篷,打成一个个大包,缓慢地整列成队,拔寨动身。一时间,整个圆阵废墟里尘土飞扬,人声鼎沸。俘虏营中早已没了马匹,所有的物品都靠各人手拎肩扛,甚是艰难。
冯嘉带着一个骑兵百人队,将聚集好的俘虏们围在垓心。辰时一过,大队人马便隆隆开动,缓慢地向王报谷挪去。
王报谷是一条狭长的河谷。两侧山岭葱茏茂密,即便到了深秋,还有丛丛的不知名的野花灿烂地开着。
冯嘉走在队伍的最末尾,注视着庞大得有些杂乱的一个个背影,心中感慨无限。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所追求的“战胜”么?看着敌人强悍的外表被摧毁,继而崩塌、投降,变得如牲口一样卑微。然后,自己便能得到赞誉,和荣光。
可惜,这些似乎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好。就像那日,刺客赵宸在他面前砍下了自己的头颅,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战胜的喜悦,只有——可能伴随他终身的、无尽的痛楚。
兀自出着神,冯嘉忽然听到有一声呐喊从身后遥遥传来。
“靖长——”司马靳打马赶了上来,身后跟着一个骑兵什人队。
“奉明?”冯嘉疑惑地带住马。
“武安君叫你回去。”司马靳一面说,一面向前一挥手,示意身后的骑兵继续向前,奔向赵俘队伍。
“现在?”冯嘉皱起了眉头。
“是的。”司马靳眼睛追着散入人群的骑兵们大声道,“所有人都撤离。”
“为何?”冯嘉看见那些骑兵们在俘虏队伍里挑挑选选,很快拉出了上百个年纪较轻的兵娃子。
“军令如此,我怎知为何?”司马靳口气有些焦躁,“武安君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赶紧的!收拢部下,立刻跟我撤离!”说罢,他一甩马鞭,向渐渐收拢成一堆的少年俘虏奔去。
冯嘉心头疑云密布,却不得已示意全队停步,准备后撤。
一刻后,司马靳带领着挑选出的百余名少年俘虏赶了上来。骑兵什人队跟冯嘉的百人队汇聚为一,夹裹着俘虏们向着来时的路快速行去。
“这到底是作甚?”冯嘉看着落在最后与他并辔的司马靳问道。
司马靳耸了耸肩,没有说话。
在看到谷口的那一刻,冯嘉终于明白了过来,浑身仿佛被雷霆击中。
“不可!”他猛然带住马缰,刷地拔剑出鞘。马儿一声惨嘶人立起来,几乎将他掀翻在地。
“靖长!”司马靳一声大吼,“这是军令!”
话音落地的一瞬,可怕的战鼓声在王报谷的山岭间猛然响了起来!无数的黑甲士兵突然从两侧葱茏的山间冒了出来,密集的箭雨连同大石滚木一同倾泻而下,直砸向谷中手无寸铁的赵国战俘!
“杀降不祥!”冯嘉目眦欲裂,嘶声大吼,“怎么可能?不可!不可杀降!”他整个人已癫狂了,手中长剑一挥,直要策马冲回谷中。
“靖长!”司马靳一把抓住冯嘉的马缰,长剑也锵然出鞘,“你要做什么?!去送死么!”他手腕一转,剑锋架开冯嘉战剑之后直抵向他颔下。
“停下!都住手!”冯嘉疯狂大吼,完全不觉司马靳的剑锋已在自己颈上拉出了一条血线,“司马靳!叫你的人都住手!”他手臂一探,一把扯住了持剑压过来的司马靳的领口。
“冯嘉!你疯了么?!”司马靳也顿时恼羞成怒,“放手!这是武安君军令!你要违抗军令么?!”
冯嘉额上青筋毕露,牙关咬得满嘴都是血味。司马靳一手长剑逼在他颈侧,另一手也反抓着他衣甲的领口,分毫都不让他。两个人僵持在离谷口鹿砦只有几步之距的地方,面对着回荡着凄厉惨叫的烟尘滚滚的山谷,进退不能。
“怎么可能?我不信!这等军令怎么可能出自老师!”冯嘉红着双眼,嘶声吼着,“一定是弄错了!是他教我的!降卒杀不得!杀不得啊!”他身躯一震,手臂加力,竟一把将司马靳拖下了马来,自己也顺势翻下。
司马靳一惊,只觉手上着力之处突然滑开,长剑刮着冯嘉的铁甲斩落在地,自己的身子也被带着几乎摔倒。抬头一看,冯嘉已瞬间完全挣脱他的控制,直欲向山谷中冲去。
“靖长!”他一声大吼,又扑了上去,拼命拽住冯嘉手臂。
“来人,拿住冯嘉。”忽然,一个沉稳粗重的声音从鹿砦后方传来。
冯嘉浑身如遭雷击,整个人定在了当地。就在此刻,马蹄声响起,四五条足有两指粗的麻绳从不同的方向凌空飞来,精准迅速地套住了冯嘉的身体。
“嗤”的一声,盘成一张巨网的绳索陡然收紧。战剑铿然落地,砸在山石上,漾起震耳不绝的嗡鸣。
“老师……”冯嘉虎目含泪,在咽喉中念出两字。
“拖回来,吊于辕门之上,杖责四十。”身后,白起的声音沉沉发令。
马蹄声转向,向着谷口收拢。粗麻绳拖着被捆绑得严严实实的冯嘉一路向东,徐徐出了谷去。
辕门之下,冯嘉双手被缚,悬吊在半空。
军棍一下一下闷声击打在他背上,他却始终没发出一声痛呼,直到拄着长剑的白起踱步过来,站在了他面前。
“老师!杀降不祥!有违天道!从此秦国便是千夫所指,万矢之的!”冯嘉大声嘶吼,满脸都是泪,“为何、为何要这么做!”
白起面色陡然变得铁青。在他身后肃然立着的是秦国全军精锐,而自己的学生竟当着所有人的面公然挑战他的决策和威严。
冯嘉却似是疯了,一双原本纯净清明的眼已变得赤红如野兽。
“杀降不祥!有违天道!杀降不祥——”他一遍一遍嘶喊着,随着军棍的击打,起伏不休。
白起终于怒火勃发,嗵嗵几步向前,一把夺过军棍,砰的一下狠狠击打在冯嘉右腿上。
只听清脆的一声“咯”,骨头应声而裂。
冯嘉顿时没了声响——却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嗓子终于哑得失了声。
白起重重哼了一声,丢下军棍,嗵嗵走了开去,不再看冯嘉一眼。在他背后,淋漓的鲜血缓缓从铁甲的缝隙中渗了出来。
夜色如魔。风里有刺鼻的血腥味,浓郁得令人作呕。
司马靳拿着一根细木棍捅着火堆,火星四溅,被风刮得到处乱飞。在他身侧,冯嘉曲着一腿背靠着山壁,目光呆滞得如同死人。
“唉——”司马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不知说什么好。
冯嘉被打折的右腿已经给军医看过,绑上了木条。原本应该好好在营里休息,他却非要出来,到这遍地死尸的王报谷里来发呆。
“你听这风……”忽然,冯嘉缓缓抬起一只手,伸向半空,像是想抓住什么东西。
司马靳心头咯噔一下,立刻侧耳去听。
风在山谷里快速地穿行,犹如野兽嘶吼。
“他们在哭……”冯嘉道,缓缓闭上了眼睛。
司马靳陡然浑身一个激灵:“哪有什么声音!你瞎想个什么劲!”
“都是我的错。”冯嘉低声道。
“什么?”司马靳没听清。
“是我太笨。昨夜,怎么会竟未明白,老师是要……杀降。”冯嘉的眉头痛苦地纠结起来。
司马靳心头忽觉很不是滋味。
昨天白起支走冯嘉后,向他和王龁详细部署了杀降战法,并且严令他们不得告知冯嘉,以免消息透露到赵俘营中,引起骚乱。
冯嘉师从白起近二十年,几乎可以算得是他的义子。可即便对冯嘉隐瞒至此,他还是为了赵俘几乎违抗军令,在全军面前大喊晦言。倘若昨夜便告知他杀降之计,还真不知要生出什么乱子。
“奉明。”冯嘉突然唤道。
“嗯?”司马靳恍然回神。
“你也觉得,我错了吗?”冯嘉声音嘶哑,仿若锈刀割木。
“违抗军令,总是不对。”司马靳道。
冯嘉再次闭上了眼。良久,才轻声说了句:“屠杀降者,会有报应的。”
“可是,武安君也是别无选择啊!”司马靳忽觉有些烦躁,“靖长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十万人啊!再拖下去,我们也要饿死了!收编入军风险太大,送到陇西估计全要饿死病死在半路,而若放了……一回头又是一支大军,难道要我们三年的仗都白打了?”
冯嘉默然,好似一尊石像。只是半晌,有两滴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下去。
“哎!”司马靳一番话落在空处,只得闷闷叹了口气。过了片刻,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对了,还有那个刺客,你知道他让武安君多么寝食难……”
“别说了。”冯嘉却突然打断了他,“别说了,奉明。”
司马靳硬生生收住了话头。冯嘉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着,狰狞的神态是他从来都没见过的。
“我想走了。”良久之后,冯嘉终于再度开了口。
“啊?去哪里?”
冯嘉摇了摇头:“离军,离国。永不再回来。”说罢,他直起了身子,竟伸手开始解绑着伤腿的布条。
“你作甚!”司马靳一把捉住他手腕,“伤这么重,不要命了?”
冯嘉咬了咬牙:“就当我、战死沙场了吧。”他挣开司马靳的手,扶着身后的山壁艰难地站了起来。
“什么?那珊妹呢?珊妹怎么办!”司马靳眼睛睁得溜圆,大声质问道。
冯嘉明显怔了一下,却未有太多停顿:“师娘会安排好的。”
司马靳心头迥然泛起一阵酸苦。
“若有可能,你也替我,多照看照看她吧。”冯嘉轻声道。
话音刚落,司马靳忽觉胸前一记闷痛,然后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冯嘉有些歉疚地拍了一下他的肩,然后伸手入怀,把装着印信的布囊取了出来,放在他面前的石头上。
“告辞。保重。”他拾起靠在山壁上的青螭剑,向山谷外面一瘸一拐地走去。
腥风在他的身后盘旋翻卷,吹得他发髻散乱,从头顶披落下来。一直等在山口的雪白的小狐狸在跳跃了一下,在夜色中迅速消弭了踪迹。
“靖长,你到底要去哪儿?”司马靳嘶声喊道。
“邯郸。”冯嘉极轻地说了两个字,声音散在风里,缈不可闻。
前方,一轮明月,从连绵山谷的眉梢上慢慢落了下去。
—《战国·白云谣》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