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你我战场相拼,名为国,实为家。”赵宸慨然道,“若不是为了我妹子能好好活下去,谁来无端端拼命死战,抛颅洒血?”
未等冯嘉接话,他又喟叹一声,续道:“说来也是空愤。这个世道,数百年来军争不息。邦国争势,将士用命,到头来却有甚好处了?真不若当初不立诸侯,天下归一。”
最后四字一落地,冯嘉心头猛地突突一跳。他忽然想起了某日去书房见老师白起,恰恰见到他在刻一幅牌匾。匾上正是这四个字:天下归一。
“你父亲,果是‘有为剑’赵崧?”冯嘉问道。
“是。”赵宸点点头。
“嗯。”冯嘉应了一声,“老人家现在身体如何?”
赵宸摇了摇头:“不好。”说罢,他拧起了眉头,抿住了嘴。
冯嘉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安慰。
“其实,我倒也不担心我父亲。他弟子众多,不怕无人照料。只是我妹子……”赵宸眼睛愈发黯淡,长长叹了一口气,“以后一个人,不知该如何过活。她今年,才刚刚十六岁。本该给她好好地说一门亲事,风风光光地嫁出去的,可惜……”
冯嘉心头倏尔一痛。
“冯兄可有妹妹?”赵宸忽然转头问道。
“有。”冯嘉咬了咬嘴唇。
“哎——”赵宸长叹了口气,“那你定然明白我的心情。”
冯嘉点了点头。
“我有个不情之请。”赵宸忽然表情一肃,伸手入怀,从贴身处取出了一个小小的布包,“不知冯兄,是否愿意帮兄弟一个忙。”
冯嘉胸口一热,道:“请讲。”
赵宸抖开布包,摊开手掌,里面竟是块不甚起眼的雨花石。
“舍妹名叫赵宁,住邯郸乌巷。此战结束后,拜托冯兄……”他忽然哽了一下,“代我去……把她送出赵国。”说着,他一双暗淡的眼中竟闪出了一星半点的泪光。
“为何?”冯嘉看着,皱起眉,“不是还有令尊……”
赵宸摇了摇头,把雨花石放入冯嘉手中,叹了口气:“其中缘由,我无法解释。若有一天你见到我父亲,便能明白了。”他顿了一下,黯然道,“阿宁……不该承受我们受过的苦。”
冯嘉握住石头,心中像被锥子锥了一记。
眼前这个年轻的剑士,可以为杀敌拼到武功尽废,可以砍下自己的手臂以飨部下,可以为保全将士性命甘愿奉上头颅。在那些血勇征伐中,他未曾有过半点犹豫,硬朗得如同山崖上的坚石。
可是,当他念起心上人,念起远在家乡的妹妹,那种从眼底流露出来的温柔却又是那样得真实,融化在浓浓的悲伤里,令人无法忽视。
“好。”冯嘉听见自己答应了,声音微有一丝颤抖。
在这一刹那,赵宸忽然低下了头去。
冯嘉看见有竟两颗豆大的泪珠倏然砸落到泥土中。
“多谢。”良久之后,赵宸清了下嗓子,抬起头来。残留的泪水还在他眼角藏着,泛着微光。
他也知道,得冯嘉一诺,这事便已了了,确定无虞。
“其实,我本也不指望能在死前给她找到个归宿了。”赵宸忽然抽了下鼻子,抹了一下眼角,转头看向冯嘉,“直到冯兄前来。”
“什么?”冯嘉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心中忽然一震。
赵宸又笑了笑,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他说着,单手撑地,站了起来,“若冯兄不弃,恳请把阿宁收在身边,做个婢子侍妾,也好过让她一人漂泊,孤苦无依。”
冯嘉悚然一惊:“什么?这……这如何使得!”
他抬头看向赵宸,只见他的眼中闪烁着暗哑的光芒,轻轻跳跃着,充满希望。
“赵宸此生,唯此一求。”他一字一顿,说着,竟直起身子,对着冯嘉屈膝跪了下去。
冯嘉只觉脑中一个雷子,轰得他有些发懵。
浓夜里,天上的星子辉映着长平河谷中遍布营寨的点点篝火,祥和宁静得好似盛世佳年。圆月下,乌金色眸子的年轻战士屈下尊贵的膝头,向原本是仇敌的相惜知己,求取空言一诺。
冯嘉绷紧后背,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起来,莫要如此。我答应照顾她便是。”他伸手,用力将赵宸扶了起来。
带着米汤香味的夜风吹过,原本只有绝望的死寂的赵营渐渐回复了生气。四周有悉悉索索的呜咽,还有低沉嘶哑的赵风歌谣。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这是悼亡的歌谣,名字叫做《葛生》。虚弱的降卒们抵足而坐,歌声嘶哑难辨,眼泪却渐渐决了堤,化成滔天的潮水。
“放了我们吧……我想……活下去啊……”第一声嘶喊爆发了出来。半残的伤病拉住了立在篝火旁边的秦军士兵的袖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离家的时候……媳妇才刚刚有孕……呜……现在娃子该会……喊爹爹了吧……”更多的人情绪开始崩溃,嚎哭成片生起。
“让我们走吧……再也……再也不打了……”
“我一定要回去……我要活下去啊……”
冯嘉忽觉鼻头一阵强烈的酸涩,热泪陡然夺眶而出。
那样悲哀的歌谣,那样绝望的嘶喊,每一声都如同钝刀,一点一点在割着他的心。
战争结束了,五十余万大好男儿抛尸疆场,再也不能回家。可是那些不能忘记的人,从此又该如何面对每一个漫漫长夜?
“冯兄。”忽然,暗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冯嘉转头,看见赵宸整理了一下残破的衣甲,缓缓站起身来。
“赵国已降。这些手无寸铁的降卒,终有一天会还家的。是么?”他抬起脖颈,望向东方。
那是朝阳升起的地方,也是——二十万赵国降卒应该归去的地方。
“是!”冯嘉强忍着眼眶里的泪,坚定地捏紧了指节。
军争有大道。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放弃心中的道,哪怕那是与老师的理想背道而驰的。
“好。”赵宸点了点头,向冯嘉伸出了手,“借剑一用。”
冯嘉一愣,继而明白了他的意思。
身负刺伤武安君白起之罪,他无论如何,难逃一死。
“请冯兄莫要忘了今日之诺。”赵宸拔剑出鞘,一字一顿地道,“败将赵宸授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