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汤香气四下逸起的时候，死寂的赵营终于有了人声。
明亮的火光一列列行进，黑衣黑甲的秦国士兵三人一组，抬着盛着热粥的大锅星散入战俘营地。
冯嘉听着此起彼伏的欢跃的哭声，心头百味杂陈。
赵军若是早降，也不会落到今日这等局面了吧。五十万人命丧于长平河谷，累累白骨不知何时才能化尽。只怕是从此之后，岁岁年年，吊唁哭声无断绝。
一面想着，一面已走到了赵宸的营帐前。炖煮人臂的大锅已经撤走，换上了热粥和陶碗。
赵宸背靠着固定军帐的木桩坐着，将一只尚还完好的胳膊架在膝头，定定望着冒着滚滚热气的大锅出神。
冯嘉走过去，亲自盛了一碗粥，送到了他面前。
“吃了么？”冯嘉弯腰蹲下，将陶碗递过去。
赵宸看了他一眼，点了下头接过，二话不说仰头喝下。
“是否有话要说？”他放下空碗，抬臂擦了下嘴角。
“没有。”冯嘉应道。
“酒，有没有？”赵宸伸手指向冯嘉腰下悬着的酒囊。
冯嘉手一探，拿起掂了掂。剩下的酒不多，只够喝上几口的。
“有一点。”他想了想，还是解了下来，皱眉道，“只是，你的身体，怕是不能喝。”
“管他作甚？”赵宸一笑，劈手夺过，手指一动便剔掉了塞子，“反正也活不了了。”说罢，他一仰头，举起酒囊对嘴灌下。
冯嘉看着他豪饮，没有说话，只手一撑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咳咳……秦国老凤酒，果然名不虚传！”赵宸放下酒囊，连连咳嗽。
冯嘉微微一笑，探身过去将酒囊夺了回来。只剩下一口半口的样子，他也仰起头，一气倒了个干净。
“昨日冯兄三箭夺旗，当真是英雄无匹。”酒喝尽，又冷了片刻，赵宸终于哑着嗓子再次开了口，“只可惜，赵某未能有机会，与冯兄公平一战。”
冯嘉听着，半晌没有答话。赵宸所说，其实与他自己心里想的，也差不了多少。
乱世军争，风云际会。能遇到旗鼓相当、又惺惺相惜的对手，也算是平生的一大快事了。只是可惜，两人的相遇之机差了那么一瞬。若是提早一刻在白起的大帐交锋，那后续际遇，说不定就会统统改写。
“罢了。”赵宸忽而低下头，苍凉地笑笑，“无论如何，是我败了。有一粥一酒之交，也算死而无憾。”
暗夜中，他的眸子里映了火光，晶莹闪烁好似星辰。然而，那脏乱的长发和血污的衣甲，又直白地显示着他的落拓狼狈。
冯嘉忽觉心间被一片悲怆苍凉占满了。
这世上，最令人悲哀的事无过于——英雄末路。
冯嘉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也会有这么一天。
“倘若无战，你我或能……成知己之交。”冯嘉故作平淡地道，仰头去看天空中明亮却稀疏的星子。
“哈哈！”赵宸忽然朗声一笑，“岂是‘或能’？”
冯嘉转头看向他，眼中神采微微一绽。
“倘若你我生于一国，必是刎颈之交。”赵宸一字一顿，语意坚决笃定。
冯嘉心头一热，忽觉眼眶有一点湿润。
他伤他恩师，他杀他主帅。两人本是血海之仇，没想却还能在此坦荡直抒相惜之意。
“哎——”赵宸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人死成空，还说什么‘倘若’？”他看向冯嘉，乌金色的眸子里光芒一闪，“冯兄心中若无芥蒂，赵某斗胆，愿诚心一交，聊慰平生。”他顿了顿，解释道，“这样，即便要死于冯兄剑下，也不算是败于敌手。”
冯嘉一愣，继而胸口热血翻涌。
“你意如何？”赵宸目光坚定温厚，没有丝毫矫饰。说完，他缓缓抬起仅剩的左手，向冯嘉伸过去。
“好！”冯嘉心神一振，不假思索地伸掌与他一击。
两只同样瘦硬的手在半空牢牢握定，体温相容，心意相通。在这一瞬，往日所经历的那些战场腥风仿佛都无谓了。
良久之后，两人手掌分开坐回原地，气氛陡然轻松愉悦了许多。
“冯兄今年贵庚？”赵宸将独臂枕在脑后问道。
“二十有三。”冯嘉笑笑道。
“比我还小着一岁。”赵宸勾勾嘴角，“可有佳偶？”
冯嘉未想到他忽然这么问，怔愣了一下，心头闪过一个影子，却皱起眉，马上按捺了下去。
“我有一个心上人。”不等他回答，赵宸眉梢一扬，语意忽而变得昂扬热切，“她叫阿桥，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姑娘。”
冯嘉转头看他，只见他眼神亮得出奇，脸上颓丧尽扫。
“她眼睛很大，乌亮水灵，一笑起来就弯弯的，像月牙。”赵宸说着也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她跟我小妹两个人，在我们那儿合称‘双璧’，顶招人喜欢。”
冯嘉也笑，抿着嘴不说话，思绪却不由飘回了遥远的咸阳。
“我本来打算仗一打完便去楚国找她，让她嫁给我。”赵宸续道，忽而情绪一沉，摇了摇头，“也罢，这样也好。她跟了别人，总比跟了我强。你说是不是？”
“哪里。”冯嘉心头微微一痛，“赵兄这等英雄，正应有佳人相配。有情人不成眷属，总是平生大憾。”
“不。”赵宸又摇了摇头，“成眷属又如何？不能相守，总是一场空。还不如江湖相忘，不添负累。”
冯嘉一掐掌心脱口而出：“正是如此！”说罢他忽觉突兀，脸上不由一红，讷讷解释道，“我是说，战场死士，何累其家？一个人来去无牵挂，也算逍遥之游，自在坦荡。”
“却不是这一说。”赵宸此时却摇了摇头，表示大不赞同，“家室为人道之本。冯兄只顾自己无牵无绊，却是器量小了。我所说的‘不如相忘’，意在顺应天命，不强违因缘之道。”
冯嘉不由怔愣，胸膛一震，似被触到了一根隐痛的肉刺。
“说到底，你我战场相拼，名为国，实为家。”赵宸慨然道，“若不是为了我妹子能好好活下去，谁来无端端拼命死战，抛颅洒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