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正当空时,长平河谷四周的山峦中终于传来了隆隆的响声。
身披大红绣金斗篷的年轻将军坐在高高的军令楼上,枯槁的脸上挂着两坨病态的红晕。一身原本灿灿生光的棕色紧身皮甲,如今也已脏旧得如同从泥水里捞上的,松松垮垮地耷拉在他枯瘦的骨架上。
四十四天了。四十余万将士,战死了十余万,饿死了十余万。如今仅剩的不到二十万伤病老弱,再也支撑不住了。
如果这次,秦军没有因为主帅被刺恼羞成怒前来攻击,那么一切突围反击的希望,就要破灭了。
终于,凄厉的牛角号声从东方的山塬处传来。年轻将军霍地跳起,瘦骨嶙峋的手指一把抓住栏杆。
来了!秦军来了!
而且是从石长城壁垒来的!无论来了多少,这一路壁垒的守军兵力必然有所减少。打通这一出口突围出去的希望又增大了几分!
“传我将令!”赵括右手一挥,“严防死守,不得放敌军任何一人靠近圆阵一百步内!”
隆隆的军鼓响起,伴随着雄壮的号角声,片刻传遍了整个车城圆阵。
赵括严密注意着远方渐渐靠近的人马。滚滚烟尘中,大片大片的黑色衣甲闪现在正午的阳光下,仿若黑色的潮水,缓慢地向圆阵涌来。
然而,看着敌军挺进的速度,赵括心底忽然疑窦丛生:秦国竟然没有派铁骑冲阵?
难道白起这么快便看破了这车城圆阵的奥义?他心底不由咯噔一下。
然而转念一想,他又摇了摇头。白起昨夜受创颇深,是否亲自探过敌情都不一定。而他手下的王龁王陵等大将多年只听令打仗,都是出了名的粗野武夫,哪里有什么见识?
正思忖,黑色的潮水已涌到了阵前三百步处,忽然整齐地停了下来。赵括凝神一看,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手指几乎抠进了木头栏杆。
来的竟是弓弩营!足有数万人,且甫一站定,便列出了绵延数里长的强弩大阵!
“步兵在前,弓箭手掩射!”赵括怒吼着急急发令。
然而将令还未完全传达下去,秦军已发动了攻势!漆黑的铁流密密麻麻地向着车城圆阵扎过来,最外围的木质战车立时被噗噗摧毁,碎成了块块烂木。
“顶住!后退者斩!”赵括双眼开始充血,一面拍着栏杆怒吼,一面死死盯着远方敌阵里的动静。
面对秦军的强弩大阵,他已不能按照原有计划变阵反包,继而突围。如今,他能做的,只是忍耐和等待——等待一个变化,一个……战机。
几轮箭雨过后,秦军的强弩大阵后方突然松动了,隐隐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豁口。紧接着,一道裂缝倏然从豁口处向前蔓延开来。
赵括悚然心惊,与此同时,一缕按捺不住的兴奋从心底滋生,不受控制地向四肢百骸溢出去。
那是一支骑兵!从强弩大阵的最后沿楔入,剑一般将大阵刺穿,直直冲向车城圆阵!
“骑兵上马列阵!依原定计策,准备反包突围!”赵括刷地拔出长剑,振臂一声虎吼。
顷刻间,战鼓的鼓点变得急切而激荡,冲锋的牛角号声响彻整座大阵!
赵括戴起兜鍪,头顶帅矛在阳光下灿然生辉。他一挥臂,身侧的几个亲兵立时整肃衣甲,跟在他后面腾腾奔下军令楼去。
楼下,千骑队已经整队完毕。身形枯瘦的将士们个个双目血红,手持着仅剩的完好兵器,努力控制着狂躁不安的战马。
这是最后的一支骑兵了,数目也早已没有千人。当秦军铁骑冲到阵前,被最外围的步军拼死分割缠住,就靠这一支骑兵从侧翼突出重围,直捣石长城营垒。
“二十万弟兄的生与死,就在此一战!”赵括翻身上马,将剑尖指向东方。
“杀——”“杀——”“杀——”整个赵营沸腾了。
“跟我杀回赵国!”赵括一声大吼,带马向前冲去。在他身后,红甲的武士披发振臂,将身体里仅剩的勇气爆发成了血红的怒潮。
秋日的阳光慷慨地洒在长平的沃野上,两支战国之世的最强军再一次轰然相撞。喊杀声淹没了整个河谷,金铁相击,血肉相撕,素昧平生的人们通红着双眼,为了活下去而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砍碎对手的头颅。
曾经潇洒肆恣、不可一世的上将军赵括,也如那些蝼蚁一般的小卒一样,冲锋在队伍的最前端,将原本只用来指挥全军的上将宝剑当做烂铁,一下一下狠狠刺入敌人的胸膛。
很快,骑兵从侧翼冲到了圆阵的最外一层。
赵括挺直脊背,看向远方。
忽然,他的表情僵在了脸上,通红的双眼中射出了恐惧的光。
“那……那是——”身侧,一个士兵颤抖地抬起手,指向右前方。
那里,一支没有任何旗号的黑甲骑兵仿如精铁制成的山岳,一寸一寸向着大阵中心碾过去。所过之处,遍地死尸。
这支队伍并非冲着他们而来,而是一步步收麦似的收割着赵军的生命,直贯大阵的最中心!
“铁鹰剑士营!”赵括咬着牙道。
话音刚落,黑甲骑兵中队首的一人忽而拔地而起,稳稳站在了马背上!同样披着重甲的战马仍然在向前奔跑,他却稳得好似站在平地上,慢慢从箭壶里抽出了三支铁箭。
赵括忽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可是,一切都已太迟。两支铁箭噗地射断了大阵中心军令楼的支脚,整座云楼轰然垮塌。飘扬在楼顶的“赵”字大纛随着楼塌倒下,被第三支铁箭准确地贯穿,裂成了两半。
赵括只觉心口一凉。
帅旗被斩。最后的军心,最后的一丝希望,就这样轻轻易易地崩溃破灭了。
“上将军!小心!”身边的骑士在他耳边大声吼叫,试图将他掩护在身后。
前方已是车城圆阵的最外围,战车已经毁得看不出形状。而三百步外,却已是精铁森林般的强弩大阵。在铁鹰剑士直刺入阵之时,弓弩营已变幻了阵型,将赵军可能突围的侧翼封了个水泄不通。
赵括苍凉一笑:“好个战神白起。赵括输得心服!”他不顾身边骑士的阻拦,拿起长剑一割马臀,奋力向前冲去,“赵国上将军赵括在此!愿以一命抵众将士不死!”
然而,吼声尚未传开,七八支铁箭已噗噗钻透了他的衣甲,在他身上对穿而过!
“上将军!”身后骑士们目眦欲裂,冒着箭雨抢上去,左右架起了被扎成了刺猬的赵括,“撤退!回阵!”
三百步外,司马靳看着浑身浴血的骑兵队伍缩回了阵内,终于一抬手止住了箭雨。
他挺直腰杆坐在战马上,手搭凉棚,望向赵军圆阵中心轰然倒下的帅旗,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靖长啊靖长。”他自语道,“不知这次的军功,是你高还是我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