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红日初升。
“报——”一名军士小跑着踏入中军大帐,“武安君,赵营有变!”
白发老人抬起头,沉声道:“说。”
他肩背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铁甲已卸,黑紫的面庞略显憔悴。在他身侧,一夜未眠的冯嘉肃然而立,缄口不言。
“赵国整个军营摆成了一个巨大的圆阵,里外有五层,声势极大。”军士声音洪亮,“我方各营都在等候武安君将令,请指示。”
白起略一思忖,手指在军案上一敲,转头对冯嘉道:“靖长,你亲去探查,再报来。”
“是!”冯嘉起身抱拳,浑身铁甲一响,大步走出帐去。
登上狼山最高处的望楼,冯嘉举目向长平河谷内的赵营望去。
在丹水西面,整个赵国营垒一夜之间变换成了一座方圆十余里的圆形大阵。巨大的火焰圆圈之间旌旗错落,烟尘隐隐。
大阵最外围是壕沟鹿砦;第二层是由战车固定相连的车城围障,其后布有刀盾步卒;第三层是错落有致的步骑方阵和弓箭手;第四层是连绵军帐;最中心的第五层,却是插有“赵”字大纛旗的金鼓军令楼——上将军赵括的所在。
冯嘉心头略有些讶异。昨夜他追逐刺客到赵营之外,确实也觉出了几分不对劲。在那了无声息的寂静中,似乎隐隐有着暗潮涌动之声。
不过当时他惦记着老师伤势,没有再多做探查,只迅速赶回了狼山。如今看来,这大阵应是在昨夜便开始布置了。
思忖片刻后,冯嘉拍了拍望楼的栏杆,迅速离去,回到中军大帐。
此时秦军各个营垒都已派回了将领前来领命。白起站在军案旁,凝神看着地形图,不发一言。
“报武安君。”冯嘉抱拳朗声道,“末将已经探查完毕。”
“嗯。”白起抬起头来,浑浊的眼中目光坚毅,“说说,摆的是什么阵法?”
“车城圆阵。”冯嘉道。
白起的眼睛微微一亮,神情有些惊讶:“哦?”他转而略带嘉许地一点头,“看来这个马服子,还当真是熟读兵书,见识不凡啊。”
“车城圆阵?”旁边魁梧憨厚的副将司马靳疑惑道,“是个什么阵法?怎生破法?”
“冯嘉说。”白起一摆手,径自坐下,不再言语。
“此阵脱胎于孙膑十阵图。”冯嘉也不闪烁,“以其中常战阵法之圆阵为本,配以壕沟、战车和步军而成。车城圆阵之威力,在于联结全军,以圆形转圜,相互策应。我军若集中兵力攻其一处,相邻两侧立时来攻我侧后;而我军若包围攻击,则兵力必定分散拉开数十里,绝难攻破车阵壁垒。”
一段话落,整个军帐里顿时鸦雀无声。
“嗯。”白起赞许地点了点头,抬眼环视帐内众人,“可有谁知道破法?”
“这……”司马靳挠了挠头,“不能攻击一处,也不能围攻,却又有什么破法?”
“靖长。”白起又转向冯嘉,“你有何成算?”
冯嘉皱眉,缓缓地道:“依学生看,破阵之法,暂且不急。”他顿了顿,“首要辨清的是,赵括为何要在此时摆出这样一个只守不攻的阵法?”
话音落,军帐里立时响起了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是啊。赵军已经被围困了四十四天,断粮已久,再下去便要人相食了!昨夜赵括派出刺客来行刺武安君未成。莫非,是害怕我军报复?
“咳!我看赵国孙子就是被吓破了胆儿!”一个魁梧大将嗡声道,“管他是守是攻?我们只听武安君说了!要去破阵,我王龁立刻带五万铁骑上去踹翻了他!”
“就是!”“便是如此!”“我等唯任武安君指示!”一片附和声响起。
谁知白起却摇了摇头。
众将士再次哑然,一齐看向冯嘉。
冯嘉吁了口气,道:“赵括此人,并不简单。虽则传闻其未经实战,仅会案上谈兵,但毕竟年轻血勇。”他向军帐正当中走了几步,眼光看向高挂的长平河谷地形图,“如今我军锐士也已折损二十余万于他手,并不比赵军好到哪里去。若血战有用,又何必在此长久围困?如今形势,我军摆明了是要困到赵军军心崩溃缴械而降。赵军有这个力气摆阵防守,何不再试试全军突围?”
军帐中将士面面相觑,皆失了言语。这一层也并非无人想到,只是觉得实在有些蹊跷,说了也不知其法。
“所以,”冯嘉忽然话锋一转,眼中光华一灿,“赵括此举,乃是虚晃一招。”他伸手指向图中所绘的石长城壁垒,“他要做的,仍是突围。”
“突围?突向何处?倒不如……我们便不理睬他,任他摆车阵马阵,只要冒出头来,便打回去!”司马靳震了震臂道。
冯嘉嘴角忽然泛起了一丝笑意:“也是一法。”话毕,他忍住了话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多没劲道!”猛将王龁一拍大腿,“赵国孙子躲在王八壳里,秦国猛虎便无处下口了?已经等了这么些天,烦也烦死了!”
众人皆大笑起来。又有人道:“躲在壳里突围,还是头一回见到!也就只有赵国孙子做得出来啊!”
白起面上却无任何表情。他看了一眼冯嘉,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冯嘉一点头,续道:“猛兽扑食,必先后踯。车城圆阵,既是坚防我军报复主帅被刺,同时也是,蓄势出击。”他声音清朗洪亮,字字清晰,“赵括想看到的,正是我军含愤出击,分散削弱了石长城营垒的兵力。而后赵军可寻隙出击,突出重围。按此分析,我军按兵不动,正是上策。”
“哎——”王龁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好吧!一个多月无仗可打,将士们也等得心焦!也罢,无非是多等几天……”
“不过……”冯嘉嘴角突然一勾,扬起一个略带狡黠的笑意,“这样便也白白放过了一个上佳的决战之机,甚是可惜。”
“决战?”王龁双眼顿时亮了。
就在此时,白起慢慢站起身来。帐内军士立时垂手肃立,再未有任何言语。
“冯嘉听令。”白起沉声道,“率铁鹰剑士营三百铁骑,午时出战,破车城圆阵,斩杀赵括!”
“是!”冯嘉大声道。
“司马靳听令。”白起续道,“率弓弩营五万,协助冯嘉,斩帅夺旗!”
“是!”圆脸将领抱拳应道。
“王龁听令。”白起道,“分兵一万,增援石长城壁垒,补铁鹰剑士之空。若壁垒有失,提头来见!”
“是!”王龁浑身铁甲一震。
“各位,还有何疑虑吗?”白起抬眼环视。
“我有一问。”一位将士出列抱拳道,“这车城圆阵,究竟如何破法?”
白起一笑,看向冯嘉。
冯嘉也是一笑,道:“方才所说不可只攻一点,是对于寻常步骑混编军来说的。对于铁鹰剑士营,一剑直刺,破甲穿心。岂有它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