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秦军狼山幕府。
三更刁斗过,冯嘉整理了一下衣甲,起身离开了中军大帐。
今日已是将赵军围困在长平河谷的第四十三日。眼见着赵国豪勇善战的皮甲战士一波波浴血突围、死去,士气一天比一天疲弱,冯嘉默默走在被火燎照得明暗交错的营地里,五指扣紧剑鞘,心中不知该作何滋味。
作为秦将,按道理,他该是喜悦的。
如今被围困的赵军只剩二十余万了,早已断了粮。每日只靠丹水里的水草活上带着泥土的草根和树皮煮汤,还未必每个士兵都能分到一勺。据斥候报,赵国军营里已出现有人私下掘出已掩埋的死尸煮肉吃的情况。上将军赵括得知,也只罚了几下军棍,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无论怎么看,这场已打了三年的大战,也该当结束了。
这些天连日无战,秦军各大营垒的守将也未再日日来中军幕府与武安君议战。只有统领三百铁鹰剑士的冯嘉每天入夜后前来探望老师,等到三更白起歇息后,再孤身回石长城王陵营垒归队。
今夜月圆,空气分外清爽。正值仲秋,白日不冷也不热,夜里更是清凉爽骨。冯嘉抬起头,只见一轮白花花的大月亮挂在当空,没有一丝云烟缭绕,明净坦荡。
明明是这样怡人的时刻,冯嘉却丝毫不觉心中舒旷,只暗叹了一口气,默默向营口拴着的战马走去。
然而,就在他翻身上马准备扬鞭之时,背后的中军大帐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异动。
“有刺客!”一个少年的锐声陡然响起。
冯嘉一掌按在马脖子上,身体向后腾跃,急急向大帐冲回去。
“老师!”他哗地拨开门帐。
一股浓浓的血味扑面而来,随之一起的还有从头顶上方吹来的风。
“老师!”冯嘉急步向前。
军案前的白发老人浓眉紧锁,血从他右侧后背的铁甲缝隙中汩汩流出。在他身侧,一个少年亲兵单手撑地,左肩上一道极深的裂口不断喷射着血液,锁骨似已被完全震碎了。
“老师……你们怎样?”冯嘉抢上前去,一指点住少年亲兵颈后穴道止血,又去解白起铁甲。自从决战开始,除了冷水沐浴,白起日日衣不解甲,随时等待着战机。
“没事。”没想到,老人却一抬手臂挡住了冯嘉,“去,追杀刺客。此人勇武,太危险,不能留。”
冯嘉一抬头,只见帐顶裂开了半丈见方的一个大洞,恰能看见一轮明月。
“老师,伤势当真不重?”冯嘉有些犹豫。他侧过身,救援的亲兵和军医已赶到了门口。
“无事。”白起不悦皱眉,却略带歉意地看了一眼身侧的瘦小亲兵,“多半都被他挡下了。”
“好。”冯嘉一咬牙,“那我去了!”说罢身形一挫,循着大帐中心的大柱攀援踏上,从裂口处跃了出去,在柱顶站定。
一缕风从鼻尖下溜过。冯嘉心神一动,眼光到处,正见一个敏捷的身影消失在东方营寨之外的密林里。
果然是从赵营来的!冯嘉未有停顿,身形如大鹰扑下。尚在半空,他已取下背后硬弓,劲矢连发,直追向刺客身影。
然而,在意料之中,没有一发箭命中。冯嘉果断收弓,提气急纵,翻过高耸尖利的营栅和拒马深沟,向着人影消失的地方飞奔而去。
狼山地势险峻,沟壑纵横,密林丛生。那刺客虽然武艺不俗,却终究不如每日在此巡视的冯嘉熟悉地形。不到一刻,冯嘉已能清晰地看清那人的身形。
是一个瘦高的黑衣人,随身武器是一柄乌鞘的三尺长剑。他长发仔细地束在脑后,一身窄袖劲装利落干脆,显是有备而来,无怪乎一击得手立能全身而退。
冯嘉按捺住心神波动,提着气步步紧逼。看清身形和真正追上毕竟还有很大差距,他未敢有丝毫松懈。
那黑衣人显然是个极其少见的武学高手。他步速奇快,足下像是生了风,落在草地山石上竟是一点声息也无。冯嘉紧缀其后,几乎运上了十成功力,才一寸一寸地缩小了差距。
然而这么撒开了劲儿的一逃一追,转瞬之间两人便已奔下了狼山,进入了长平河谷。眼看黑沉沉的赵国营垒已近在咫尺,冯嘉不由情急,胸中积攒的气势喷薄而出。
“止步!”他一声清喝,手中阔身战剑锵然出鞘,从三丈外直刺黑衣人后心。
黑衣人突然身形一矮,紧接着一个凌空后翻拔地而起,流水般的剑光霎时从他手中倾泻而出,竟是逆风迎击冯嘉战剑!
“当”的一声脆响,两刃相撞,继而对冲滑开,同时削向对手的身体。两双眼睛在这一瞬陡然相触,也如剑刃相击,轰然溅出了一星火光。
“是你!”“是你!”两人同时惊呼,各自持剑退开一步。
冯嘉眼中看到的是一双乌金色的眸子,光芒璀璨,深邃无匹。眼睛的主人是一个二十许的年轻人,肤色白净,嘴唇很薄,高鼻深目,竟不似中原人士。一身暗哑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一可辨的就是腰眼上的一枚暗红色腰扣。
他右手握着长剑,剑尖斜指着地面,微微有些颤抖。
竟然是他!冯嘉心中泛起了一阵波澜。
一个月前,赵军刚刚被围困之时,曾发起过一次异常勇猛的突围死战。突围的指向是北面的石长城营垒,由秦国骑军主将王陵统兵防守。那一次,王陵的万余守军腹背受敌,同时受到被围的赵括主力和石长城营垒赵军援军的夹击。而且,在最凶险的关头,赵括军中竟又突然冲杀出了一个战力异常可怖的千人飞骑队!
若不是冯嘉所统的铁鹰剑士营及时赶到增援,王陵的这一支最关键的守军许会湮灭于此也未可知。若赵括军突围而出与石长城援军汇合,长平之战的胜负便着实难料了。
当三百铁鹰重骑杀入战场时,赵军中的那支千人飞骑队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进行着杀戮。冯嘉清楚地记得,那个飞骑队的首领一身黑色轻甲,手持乌鞘长剑,眼睛里闪着极亮的乌金色光芒。
“战场上败了,便使行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么?”冯嘉缓缓举剑,指向对手。
黑衣男子却阑珊一笑,眼中带着几分无奈:“兵者诡道,何况是绝地求生?”
简单一句,已经将他的立场说得清清楚楚。既无争气诡辩,也坦坦荡荡地承认了己方落败的困境。然而,他分明是在说,即便如此,赵军也绝不会放弃一切手段。
冯嘉暗自嘉许,却也不能露出任何表情,只一振长剑,凛然道:“那么,便是战。”
黑衣男子一点头,也缓缓抬起了剑尖。
他的剑比冯嘉的战剑要窄上一指,轻灵许多。静止之时,剑刃上的光芒跟乌鞘一样暗哑。然而,当他沉稳运力,摆出了起手式,那三尺长的精铁上却泛起了碧水般的光泽。
风声乍起。黑色的人影倏然融进了夜色中,幻作一阵狂风,朝着冯嘉呼啸而来!眨眼间,一丸银浆冲破黑暗,绽出了一条水色的游龙!
冯嘉疾退,聚力于手腕,却隐忍不发。在黑衣人动手的那一刹那,他终于意识到了此人的来历!
这是赵国黑衣总统领赵崧的成名绝技——猎风。
大风,乃是传说中扶摇而上九万里,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巨鸟。
而此绝杀之剑,可以猎风!
冯嘉不断后退,灵巧地躲避其锋芒。他内心极为震动,终于明白为何连老师这等绝世高手都会伤在此人剑下。
这是真真正正燃烧性命的绝杀之剑。发动之时,自身功力能瞬息增大数倍,锐不可当。然而在此之后,自己的身体却也要面对更加巨大的反噬,武功尽废阳寿折尽也不无可能。
此人方才的行刺想必已用过一次,如今才过去不到半个时辰,却竟能再次发动!
思量间,剑光已从青转白,在刃上慢慢结成了一层暗淡的寒霜。他的剑尖始终追着冯嘉的咽喉,保持着两尺之距,不能再递进一分,却也不落后一毫。
冯嘉连退数丈,终于在向后迈出第二十步的时候踩上了一块老树根。便在此刻,他手中蓄的力也到达了峰顶。
一道电光倏然从黑衣人头顶劈下。极烈之风破空而来,霸道无匹地斩向了紧握着雪白长剑的瘦腕。
只听“嚓”的一声脆响,雪白的长剑陡然向左转向,擦着老树干轻飘飘地刺过。鲜血箭一般激射而出!
黑衣人一声闷哼,身体向左一滚,蜷缩成了一团。冯嘉那一剑,竟将他握剑的右手齐腕斩断,仅剩一块皮肉相连!
然而,在他着地一滚之时,另一只手却迅捷无比地接过了长剑和断手。一稳住平衡,他立刻又弹身而起,远远跃了开去。
冯嘉落地转身,冷冷看向那人。鲜血顺着他的剑刃流下,一滴滴落入泥土。
黑衣人靠着树勉强站着,突然弯下腰,喷出了一大口血。他整个右半边身子已被鲜血染透,在月光下泛着湿润的水光。
“赵国‘黑衣’?”冯嘉道,“你是赵崧之后?留下个名姓。”
黑衣人抬起左臂,擦了擦嘴角,慢慢抬起头来。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眼神却仍是亮如星辰。
“嗬嗬,败军之将,不配留名。”他挑了挑嘴角,勾出个极其惨淡的苦笑。
“倘若这是你今夜第一次使用猎风,我没有胜算。”冯嘉摇头道,“兄台有此等武艺胸襟,令人佩服。”
黑衣人听罢,又自嘲地笑了几声,没有答话。他直起腰来,望向不远处赵军营垒寥寥的几盏灯火,缓缓摇了摇头。
那是他的归处。近在咫尺,却或许、永远都无法归去。
“可惜,你伤我主帅,我不能放你。”冯嘉再一次举起了战剑,目中光彩凝练,“是降,还是再战?”
黑衣人没有转过头来,只是用左手握住长剑,缓缓举起:“赵氏‘有为’,宁死不降。”言罢,他身形一动,剑光泛青,竟又第三次发动了猎风!
尖锐的风声刮过,冯嘉再一次震惊了。黑夜中,那乌金色的眼眸好似鬼魅一般,直透过他的眼,钉住了他脊骨!
冯嘉后背一个激灵,一咬牙,不再闪避,战剑稳稳一记直劈。“叮”的一声脆响,两剑第二次相撞。
然而就在此时,冯嘉却发觉剑上的力道不对。
两剑一合即分,而黑衣人轻灵敏捷的身子也顺着冯嘉剑上倾泻而出的力量飘然跃开。他双足在近旁的树干上连连借力,仿佛灵猿一般,几次纵身便逃离了战场,直向东方赵国营垒而去。
冯嘉被他来剑一阻,只怔愣了一瞬,便失了机会。他追出了几步,却又马上停了下来。赵国营垒已然太近,对于此等高手,这距离已经不足以追上控制。
只是几次呼吸,黑衣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赵国营垒之后,只余下一路淋淋的血迹。
冯嘉长长地叹了口气,揩净了战剑上的血,收回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