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寂静的长街上唯有风卷残叶,月光如雪。
赵狷在狂奔,一手臂下夹着瘦弱的赭衣青年,一手刀光灿如游龙,在黑夜里划出一道金色的裂纹。
王宫东门。骏儿今日当值,在王宫东门——这个讯息他是绝然打听不到的,没有人会知道。而吕不韦,是花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才跟黑衣里一个叫“中行”的人搭上了线,反复确认了讯息来源的可信。
不过此时,赵狷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倘若骏儿有什么意外,将这些人统统杀光则是!
极快地,王宫黑沉沉的宫墙在远处出现,越来越近。赵狷稍稍放缓了步伐,敏锐地探查着周遭的形势。
乍看并无异样,一路都没有打斗的痕迹。他这么一缓,后面跟着的四人稍稍逼近了些,杀气又浓烈了起来。
“嘘——赳!”看见东门的一瞬,赵狷嘬起嘴打了个呼啸。
这声音浸润了内力,在黑夜里传的极远——却只有赵骏能够清楚听到。他父子二人早有约定,倘若陷入危局,便以此特定讯号为凭联络,不懂他赵家武学的人却是无法察觉了。
宫门紧闭着。赵狷缓缓停下步,放下了已然昏迷的异人,闭上眼睛仔细听着讯息的回音。
就在此时,一阵轻响从前方宫门的阴影里传来。
“爹。”
赵狷猛然睁开眼。
一个瘦瘦的黑衣少年拄着剑慢慢走进了月光里。
“爹,我在这。”少年轻声开口,嗓音有些嘶哑。
赵狷一步跃上,一把揽住了少年的肩膀。
“骏儿……”
浑身的衣物都是潮湿的,好像浸过血。
赵狷抛开长刀,屈膝半跪下来,牙关咯吱作响:“你哪里受了伤?要不要紧?”
四名青衣武士夹扶着吕不韦赶了上来,趁机想夺回异人,却被无端从地上跃起的不为刀一下子逼开。
“给我滚开!”赵狷怒吼,刀上响起一声铮鸣。
“赵兄!”吕不韦终于失去所有筹码,绝望地跪伏在了地上,“吕某一介商人,精于算计,自作聪明。一切都是吕某之错,可是异人……他对赵兄……从未有过加害之心啊!”
“狷……狷哥……”异人微弱的声音响起,慢慢苏醒了过来。
赵狷牙关“咯”的一响,长刀上再次金光一闪。
“爹,我没事!”赵骏忽然抬头,按住了赵狷的手腕,摇了摇头。
赵狷陡然眯住了眼角。这少年人黑白分明的眼眸突然刺了他一下,让他的鼻尖一时有些酸涩。
“爹,放他们走吧!”赵骏稍稍抬高了一点嗓音,“其实,这件事,是我……是我做的。”
“什么?”赵狷倏然一惊。
“嗯?”吕不韦也不甚明白地蹙起了眉。
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是我要放他们走。”他转头看向吕不韦,“吕先生,我便是‘中行’。这个刺杀计划,做得很好。”
“什么!”吕不韦惊骇地睁大了眼。
这一对父子行事的原则,竟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在他的意料之外!
“骏儿……”赵狷压着的嗓子里的颤抖问道,“到现在,你竟然、还愿意救他们?”
赵骏点了点头:“是的。我答应过父亲,不论何时,都要坚持自己内心的判断,不被强权控制,不被大多数人的作为左右。”他顿了顿,深深望向赵狷的眼,“只有这样,才有资格继承那柄‘不为刀’。”
琅琅的话音落尽,宫门前寂静得只剩呼吸声。
良久,赵狷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异人。”他忽然抬高声音,朗朗地道,“你不是想知道我护你十年的原因吗?今日不妨告诉你。”
异人不断喘息:“请、请说……”
赵狷仰起头,看向夜空中的一轮明月,缓缓地道:“十年前一日,我带骏儿上街玩耍,恰见到你受一群赵国孩童欺辱,浑身烂菜屎尿,甚是可怜。骏儿问我你是谁,犯了什么错误。我告诉他你什么错误也没犯,只是因为你是敌国送来的人质。”他说到此,有叹了口气,“骏儿非常愤慨,问我为什么没有人去帮你。我告诉他帮你会有怎样的后果,问他是否还愿意。”
“结果……结果骏儿……”异人睁大了眼。
“是。”赵狷眼睛里光彩灿然,“这一切,都是赵骏的选择。若非如此,我赵狷一身本事,赵王求我做‘黑衣’统领尚还懒应,何来做你的可笑护卫?而后十年的困苦,我早已一一预见。那却又如何?受人胁迫也罢,为人欺辱也罢,家国大恨也罢,终大不过一个‘冤有头债有主’。秦人再恶,战争再苦,又关你个小儿何事?”
此句落,众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赵狷手腕轻转,长刀上亮起了萤火般的微芒,在沉沉的黑夜里分外好看。
“‘不为刀’,何为‘不为’?”他手腕一定,长刀在半空凝成一支烛火,“在此世道,多数人,都只是一把刀罢了。那些秦兵是秦王的刀,黑衣是赵王的刀——而我赵狷,不、愿、为、刀。”
薄薄的月光洒在两尺半长的不为刀上,慢慢凝成一股柔和的白。
“然而今日,你竟……以骏儿之命迫我。”赵狷喉头竟有些哽咽,突然手臂一振,不为刀上金光暴涨,“我不杀你,倒显我赵狷优柔窝囊了!”
“狷哥……”异人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涕泪横流,泣不成声。
“都是我的谋划。”吕不韦也整理衣冠,跪下朝着二人恭恭敬敬行了个稽首大礼,“吕某从未料得赵兄侠肝义胆、一至于斯,甚是惭愧。事已至此,全凭赵兄定夺。”
这句出,黑暗的长街上一时再无声响,只有冰冷的风盘旋而过。
赵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刀刃上点点的金光开始流转。
吕不韦这一招,已经把他顶到了杠头上。如今最好的选择,就是杀掉他们,完成赵王使命。
“爹。”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赵狷一转头,又对上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
“还是……让他们走吧。”骏儿的声音微弱,语气却很坚定。
“骏儿,你……”赵狷瞪大了眼。
赵骏深吸了口气,转身上前,弯下腰扶起了异人:“现在不救他们,跟十年前不救,又有何分别呢?”
赵狷静默了,长刀上的光慢慢黯淡了下去。
风渐起,月无声。浓夜转淡,星辰消隐。少年人瘦瘦的身影仿佛一盏微弱的烛光,在夜风里倔强地挣扎。
赵狷忽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不知不觉中,这个孩子已经自己长大了。尽管还并不强大,却已不再需要父亲的意志和庇护。他所认为的对与错、善与恶,也许与他的父亲不尽相同——可他所选择的“为”与“不为”,已经足以支持他在这个乱世里走下去。
过了良久,赵狷终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罢了。”他抬起手,刀尖遥遥指向公子异人,“我可以放你们走。但,有个条件。”
“请讲。”吕不韦道。
赵狷突然逆转刀柄,将不为刀送进了儿子手中。
“带赵骏同行。”
“什么!”几人齐齐讶然。
赵狷看着儿子惊讶的眼,嘴角扯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这几个人的命,可是你救的。不跟着去,如何能知道,你救得对是不对?”他拿过儿子手中的黑衣佩剑,把玩了一下,“倘若不对,可莫要心软。至于剩下的烂摊子,便交给老爹吧。”
“什么烂摊子?”赵骏讶然。
就在这时,隆隆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紧闭的宫门之后,也渐渐弥漫出了一股冰冷的杀气。
“快走!”赵狷最后瞥了一眼那光芒暗哑的不为刀,将赵骏猛地推向吕不韦,“还有,金六百斤,一斤也不能少!”
吕不韦立刻明白了过来,一击掌,四名护卫迅速架起异人和赵骏,带他一同向黑暗中撤去。
赵骏能如此轻易地被找到,只有一个原因——他是莫迟下的饵。此时,捕鱼的口袋已经收紧。就看谁能更快一点了。
长风渐止,明月隐去。
赵狷看着几人的身影消失,终于转回身来,面向徐徐打开的宫门。
门后,一个瘦高的黑色人影缓步走出,每一步都浸着无边的杀意。
(完)
【注】:
《论语·子路》: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史记·吕不韦列传》:秦昭王五十年,使王齮围邯郸,急,赵欲杀异人。异人与吕不韦谋,行金六百斤予守者吏,得脱。亡赴秦军,遂以得归。赵欲杀异人妻子。异人夫人,赵豪家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
秦昭王五十六年薨,太子安国君立为王,华阳夫人为王后,异人为太子。赵亦奉异人夫人及子政归秦。
秦王立一年,薨,谥为孝文王。太子异人代立,是为庄襄王。庄襄王所母华阳后为华阳太后,真母夏姬尊以为夏太后。庄襄王元年,以吕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食河南雒阳十万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