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狷用衣角慢慢擦去了刀上的血。
对面,异人跪坐于榻,重新燃火煮茶。他在案上并排放了两个干净的茶碗,抬手将姜黄的茶汁细细斟进去。
他手背上豁开的伤口仍在冒血,沿着手腕一滴滴坠下,落入茶碗中。清茶霎时被染红了,而他却似乎对此毫无觉察。
“狷哥。”异人端起面前血红的茶,长跪起身,“异人在赵为质十年,若非有狷哥照应,早已不知死了多少次了。这最后一碗茶,我敬狷哥,以谢大恩!”他说罢,仰头将血茶一饮而尽。
赵狷却冷眼瞧他,一动不动,连手指都没抬一下。
异人有些尴尬,只得再次坐倒,把空碗放回案上,眼中流露出几许伤感。
难道赵狷,真的打定了主意要杀他了?此时离吕不韦安排的逃亡时间已不到一刻了,倘若错过,就真的永远没有机会离开邯郸了。
“什么最后一碗茶。”赵狷突然开了口,嗓音里带着几许慵懒,“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放你走。”他顿了一顿,“咱们来日方长。”
听了这句,异人只得苦笑,摇了摇头,再为自己斟了一碗茶。
“是啊——”他自嘲地道,“在狷哥眼里,异人不过是个任人操控玩弄的傀儡罢了,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赵狷冷冷地扯了下唇角,懒得应答。
异人又苦笑了下,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我怎样暂且不谈。”他抬眼看向赵狷,“骏儿在宫中怎样?好些日子没见他了。”
赵狷没有说话,眉头却不由拧了起来。
异人是个傀儡,他又何尝不是?赵王为控制他这个赵国最顶尖的武士,早已将他十三岁的爱子收编进“黑衣”,严密看管。别说是异人,连他也已数月没见骏儿了。
“难道、出了什么问题吗?”异人看赵狷不答,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兀自惊骇地睁大了眼。
“啪”的一声,赵狷将长刀重重拍在了案上,脸色怒极:“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异人一惊,紧盯着赵狷的眼里光芒忽然熄了,“我只是……想好好地、与狷哥道别罢了。”
他说着慢慢垂下头去,神情泫然,仿佛那碗茶把他灌醉了:“狷哥是明白的,今夜,就是你我诀别了。我若不能离开邯郸,便是死。”他顿了下,“就在此处。”
赵狷心中不由一颤。
他的确明白——不然最开始,他也不会丢下长刀,让异人在自杀和杀他之间选一个。
邯郸快要城破了。秦国的十万增军已至,而六国的合纵兵还不见踪影。
邯郸城破,赵国则亡。而赵王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一定是杀了公子异人——并且必是虐杀。
到那时,赵国人对秦国所有的仇恨,都会如洪水般层层叠叠地压到眼前这个瘦弱苍白的赭衣青年身上。
“哎——”异人看不见赵狷心底的浪潮,只失望地长叹了口气,抓起了案上的长刀。
“我知道,狷哥也不是第一次想杀我了。”他“锵”的一声拉刀出鞘,黑色的刀刃上寒气扑面。
赵狷还是没有动。
异人并不会武,即使拿了刀,也伤不了他分毫。
“我虽愚笨,却看得懂旁人的眼神。”异人手腕摇晃,把玩着长刀,“一年前,狷哥的妻弟死在邯郸城头那日,狷哥是很想杀我的。”
赵狷心头忽然一阵刺痛,陡然眯起了眼。
是的,那一次,他差一点就要动手了。
其实他完全可以杀他的,只需要简单的伪造,就可以让赵王相信异人是潜逃未遂,被他击毙。
这些年来,唯有他是可以随时杀掉异人的人。
“然而狷哥却还是没有杀我。”异人忽然苦笑了下,拿着刀,抬眼看他,“记得那时,我接连好多天都无法合眼,生怕狷哥突然又改了主意。”
赵狷闻言,冷冷一哂:“当时忧虑骏儿安危,一念之间,未敢杀你。现在看来,倒是可惜了,白白耽误了这一年。”
此话一出,异人脸色立刻白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手里握的长刀也颤抖了起来。
赵狷露出个轻蔑的笑,转开了眼睛。
良久,异人终于垂下头,声音低沉而无奈:“看来,果真是命数如此。”他左手两指搭上冰凉刀刃,顺着血槽槽口抚下去,低声喃喃,“今日局面,与一年前也并无不同。不做个了结,倒是真的可惜了这‘不为’刀。呵,果真是,经年累月,一无所为——可白白让狷哥受尽了讽刺嘲笑。”
“嘁!”赵狷听到此言,终于按捺不住直起腰来,脸上尽是不屑。
这无知小儿,懂什么叫“不为”?
“拿来。”他手指指节在案面上一敲,要收回长刀,“了不了结,不由你说了算。”
“是吗?”异人忽然抬头,一转手腕,将长刀架在了自己的肩颈上,眼中光彩灼然,“狷哥不愿为之事,异人未必不愿为。”
琅琅的声音落地,赵狷的眉峰陡然耸了一下。
——这个苍白瘦弱的年轻人,终于要赌上他拥有的一切了。
“我本想逃离邯郸,回秦争权,一改天下这荒谬之局。然而如今行至此地,再求狷哥放过,则是置狷哥家小于火坑。异人虽然无用,却也不甘成为不义之人。”他凄然一笑,刀锋缓缓转动,贴上了自己的皮肤,手臂上的肌肉鼓了起来,“所以——不如就这样吧。多谢狷哥十年照料。”
话音落,异人手臂一旋,决然切下。
然而赵狷冷冷看着,没有丝毫要去阻拦的意思——就在此时,果然,四面门窗“砰”的一声豁然洞开,一道银光直飞了过来,准准撞开了长刀刃口,继而干脆利落地扑灭了烛火。
“哎——”赵狷一声长叹,“何苦如此。”
他一拳击在桌案上,血红的茶汁跳起又落下。瞬息间,长刀不知怎地已回到了他的手中,斜斜架在异人的颈畔。
异人侧身瘫倒,扶着桌案剧烈地咳嗽着,喉咙里呛出星星点点的血沫。
赵狷没有理会,目光向四周一扫,鼻中轻轻“哼”了一声:“吕先生还当真是下了血本,一口气请来五位东蛟门徒。”
斗室里安静而黑暗,看不出与先前任何不同,唯有火烛熄灭后的一缕青烟被窗外灌进的风吹着蜿蜒摇摆。然而,在赵狷眼中,四名绝顶高手已闪身而入,藏身之处皆已清楚了然,毫无意外。
“岂止。”白衣商人踏着银亮的月色走了进来,声音琅琅,一丝不乱,“东蛟门下‘沧海七渡’,可是全都来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