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异人的房间门窗紧闭,里面却还隐有烛光,低低的人语声仿若泥地里的虫豸在悄悄爬行。
赵狷提着长刀,如往常一样将整个院落检查了一遍——大门落锁,墙下每一寸灌木长草都拨开踏过,柴房马厩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探完锁好。
唯独只剩异人的房间未查,而他很清楚有谁在里面。
秦国公子异人、卫国商人吕不韦,还有一个从没露过面的护卫。
这个院落是吕不韦出钱给异人盖的,他自然常来。像今夜这般抵足密谈到深夜,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赵狷从来不管他们谈什么,他只需要按赵王的命令看住异人即可,不让他在不该跑的时候跑了、不该死的时候死了。其他的,他并没有什么兴趣知道。
不过今天,赵狷有些犹豫了。他有非常强烈的预感——那是他作为赵国最顶尖武士的直觉。
异人和吕不韦,正在密谋除掉他。
或许就在今夜,当他依例巡视完院落,回房睡觉之后。
想到这,赵狷提着长刀,一步一步踏上了异人门前的石阶。
“谁?”屋里的人敏锐地发现了,是吕不韦。
“唔,应是狷哥。”异人低声道,然后簌簌起身,准备过来开门。
刚走两步,衣履摩擦声忽然止了。赵狷似能透过门板看见,是那商人警觉地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
“是我。”赵狷不由紧捏了一下刀鞘,将嗓音刻意拉得慵懒疲惫,“这么晚了,两位还不休息?”
“噢!”吕不韦似是长长舒了口气,“真是赵兄啊。今日叨扰了,围城战事太紧,平原君白日里对异人多有为难,我等在商议对策。”
赵狷脸上不由浮起了一丝冷笑。
秦国围困邯郸已有两载,月前又刚刚增兵十万。赵国亡国在即,平原君怎么可能还容得下这个秦国质子?
“对策?”赵狷抬手按上门,“喀”的一声门便向里洞开,“除了夤夜出逃,还能有什么对策?”
夜风从他身侧涌过,向房间里灌了进去。桌案上的烛火立刻挣扎狂舞,一旁的赭衣青年“呀”的一声拢手去护。
赵狷微微冷笑,将长刀拄在地上,拉出一条细而歪斜的影子。
“有赵兄在,哪里走得了?”白衣商人却连眼都没抬,自顾从旁多拿了一个陶杯,缓缓斟上茶水。
赵狷眉梢一沉:“故而,你们今夜密谈到这个时辰,无非是因为——你吕不韦想杀了我,而异人……”他将目光转向赭衣青年,“还拿不定主意。”
“不!不是这样……”异人立刻站了起来,脸憋得通红,“狷哥这些年对异人照顾有加,数次救异人性命,异人岂会……”
他一句话没说完,吕不韦和赵狷同时皱起了眉。
“赵兄。”吕不韦目光一凝,“你要怎样才肯放我们走?金六百斤,够也不够?”
赵狷鼻翼一动,将长刀从地上提起,向前走了几步,“珰”地一下抛在了桌案上。
“根本没有‘走’这个选择。”他睥睨异人,“要么用这把刀自杀,要么——杀了我。”
“好。”异人尚未反应,吕不韦已拊掌应道。
就在这一瞬,他身后的阴影里突然刮起一阵旋风。一片雪亮的刀光从黑暗中破壁而出,直切赵狷咽喉。
赵狷身子向后一仰,仿佛直挺挺倒了下去。然而在躲开刀锋的一隙间,他腰身一拧,右腿凌空向来敌肩颈踢去。
“狷哥!”异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
“仓”的一声,桌案上的长刀不知怎地就跳回了赵狷手里,随他拧身出鞘。
乌金色的刀光在几人头顶一划而过,照亮了那永远躲在暗影里的面容——竟是个颇年轻的小哥,神情气势与赵狷还有几分相似。
“哟,齐国东蛟门下的技击之士。”赵狷已飘出战团一丈,嘴角一抿,似笑非笑,“吕先生果然有备而来。”
这句话落,却无一人答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手中的长刀上。
那是一柄两尺半长的胡刀,静置在阳光下时是沉闷的黑色,仿佛把所有光芒都吸了进去。
然而在夜晚、在赵狷的手中,它却是一条乌金色的蛟龙,时时绽出锐利无匹的龙瞳之光。
“许久没见这‘不为刀’出鞘了。”过了良久,吕不韦长叹了口气,感慨道。
赵狷也心有所感。
的确,上一次用刀,还是三年前,异人的儿子赵政出生的那一夜。
当时他守在屋外,也是这样拄着长刀,将先后前来的八位刺客一一斩杀在院里。晨光升起时,他收拾完尸首,洗了洗手,进屋去看那哭声震天的新生小儿。
事实上,那些刺客都是赵国人,甚至其中还有他同门学艺的师弟——长平杀降把他们深深激怒了,拼尽全力也要把异人这个秦国人质杀死雪恨。
可赵狷在此,而他肩负王命。
“狷哥……”异人看着赵狷眼睛里跳动的火光,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赵狷没有看他,只缓缓抬起了刀:“怎样?想好了么?是自杀,还是杀了我?”
“当然是杀你!”
少年人的嗓音响起,却不是来自异人。尖利的刀锋再一次卷起旋风,直袭赵狷咽喉。
赵狷只得叹了口气,挥动了长刀。
“狷哥不要!”
“异人!”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继而是一声痛苦的闷哼。
赵狷的长刀穿过异人的右手手掌,刺进了少年护卫的胸膛里。而少年手中的短刃,连赵狷的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
“来人!”吕不韦一步向窗边抢去,朝外大喊。
赵狷手肘一撤,刀尖从异人手掌中脱出,甩下一串鲜血。少年捂住伤口踉跄后退几步,终于仰面倒下,热血汩汩流出,瞬间在身下积了一片。
“吕不韦!”异人看见赵狷的长刀又亮了起来,咬牙一个挺身,挡在了吕不韦身前,“给我闭嘴!不要喊人!”
赵狷的刀尖悬停在了异人咽喉前。
“你真的以为我不会杀你?”赵狷脸色越来越沉,感觉胸口的怒气快要冲破控制。
异人没有说话,咬唇看着赵狷,坚定地张着手臂。
“异人!”吕不韦恨恨喊道,“你逞什么……”
“给我出去!”异人的情绪突然失控,涨红脸嘶声喊了出来,“滚出去!”
“你……”吕不韦惊讶得睁大了眼。
异人在邯郸为质的十年来,始终寄他篱下,对他毕恭毕敬、战战兢兢。这样激烈地对他说话,还是头一遭——而他们今日密议到这个时辰,得出的计划也绝非是如此!
“我再说一遍。”异人缓缓转过身来,眼神亮得可怕,“出去。不许喊人,不许出院子,不许向外传任何消息。”他稍事一顿,“我要和狷哥,单独说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