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阿姊?”
赵宁被摇晃着醒过来,天光已经大亮。
皱着眉睁开眼,她才发现自己躺在驿馆的卧榻上,旁边白仲一脸忧愁地看着她——然后那表情在看见她醒来的瞬间变得欢呼雀跃。
赵宁挪动了一下身子,发现胸口的伤好像并无想象中的那么重,便硬撑着坐了起来。
“阿桥呢?”她举目在四周扫视了一下,发现这房间里乱糟糟的,只有她一人。
“姬夫人吗?”白仲上前去扶她,一面道,“她伤得有些重,静渊哥哥送她回城医治了。不过也先给她服过药,想来也无大碍。”
赵宁“噢”了一声,靠在墙边,垂下眼睛。
这场大战,终于结束了。
可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输,谁赢。
“阿宁醒了?”忽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门一响,白夫人端着碗粥走了进来。
“你去看看你爹。”她赶开了白仲,径直坐到了赵宁的卧榻边。
“阿宁,来,先喝点粥。”白夫人用调羹舀起一点,竟送到赵宁嘴边,想要喂她。
赵宁慌忙一躲,抬手挡住:“不必……”
刚说完,她又反应过来——如今她是白氏的儿媳了,这不过是母亲对她的寻常关照。
白夫人被她一拒,眉角的神情立刻沉落了下来,淡淡叹息了一声。
赵宁也不知该说什么,便沉默着没动。
昨夜虽然是她拼死救了他们,但也不代表她忘却了仇恨。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像寻常家人一样,相护相敬,相亲相爱。
“阿宁。”等了片刻,还是白夫人先开了口,“娘知道,你不可能原谅我们。”
赵宁的心头微微震了一下。
“长平杀降,终是秦国错了,欠下了血债。”白夫人续道,“耗费了这么多生命,我们才知道,以杀,不能止杀。”她顿了下,呵出口气,眼中光彩晶莹,“能够止杀的,唯有——”
两颗珠泪从白夫人眼里坠了下去。
“唯有、不杀。”
赵宁心头大震,鼻尖也陡然酸了。
“是我们对不起你。”白夫人说不下去,伸手拍了拍赵宁的手背,把粥塞到她手里,转过身去,“多说也没什么意义,只希望你,养好身体,跟靖长两人好好的,不要再留遗憾。”
“嗯。”赵宁应了一声。
白夫人擦了下眼泪,站起身来。
“我们要上路了。”她道了一句,没再回头,径直走出门去。
脚步声渐渐远离,赵宁盯着那碗粥发了一会儿愣,然后端到嘴边,浅浅尝了一口。
跟许久之前,屠嘉熬给她喝的那碗,味道一样清甜。
赵宁忽然落下泪来。
那……就算了吧。这是如今,她唯一能够选择的了。
那些已成定局的仇恨,已经无法回来的人,又怎么能比得上那个还活着、还在拼命用一切来保护她的人呢?
能够止杀的,的确,只有不杀啊。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朗朗的天光里,忽然响起了辚辚的车马声,像有一支军队把驿馆包了起来。
片刻之后,一声激昂的宣召刺破了行云。
“士伍白起,三抗王命,贻误军机。今赐剑自裁,以谢大秦!”[17]
三个月后。汾城。
太阳快要落山了,冯嘉清点完操练的兵马,将印信交还给主将,准备回营帐休息。
邯郸之战结束了。在他和郑安平带兵抵达邯郸城郊之时,魏楚大军已和赵国内外夹击,将围城的秦军击溃。
郑安平心怀不忿,轻视对手,还不听劝阻,执意要从魏军和楚军之间寻一条缝隙插进去,以求奇袭邯郸一举破城——结果被魏楚大军团团包围,只得投降缴械。唯有他违抗军令带了两千轻骑撤了出来,撕开魏军的肚腹,与败走汾城的王龁大军汇合了。
如今,秦王还未下令撤军回朝,大军驻扎在河西之地,进不能进,退也不敢退。冯嘉只得遵从大将指示,每日练兵养马,巩固堡垒,看不到何时是个头。
白起被赐死的消息已经从各个渠道传过来了,大营里哀声一片,却也不敢公开凭吊。冯嘉不想相信,却又无法欺骗自己。
更令他焦心的是,无论他怎么打听,都打听不到白氏的家眷被如何处置了。写回去的家信也杳无音讯,不知传到了哪里就失落了。
这日,看着西天的红日亦惨亦烈地下坠,他突然生出了一股怒气——一股对这人世浓浓的厌烦。
原来,当真是无论如何挣扎,都没有用的。
“冯将军!”
忽然,在营寨门口,一个传讯兵接到了什么东西,长驱直入向他飞奔而来。
冯嘉的心口陡然漏跳了一拍。
“冯将军,有你的信!”
传讯兵拿着一张卷起的绢布,急急地冲上来塞到了他手里。
“多谢!”冯嘉道了一声,赶忙展开来看。
还没看完,他脸色就变了,一把拉住传讯兵的胳膊:“藏云山在哪儿?快带我去!”
藏云山不过是汾城东面的一个小土丘。
比较稀罕的是,土丘的峰顶长着一棵大树,应当已有百年,树干两人合抱才能勉强抱拢。汾水从山脚下流过,俯瞰过去,近水蜿蜒,远山苍茫,也是一处不错的景致。
冯嘉以前从没来过,这次一看那大树的苍拔,倒有些怔愣。
而还没等他怔愣完,一个清脆的男孩声已经响起,从半山腰上俯冲下来。
“靖长哥哥!”
“小仲!”冯嘉一把抱住扎进他怀里的男孩。
就这么一瞬,白仲已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目睹了那么多人的死亡,终于在最后一隙逃出生天。但一转头,竟又被那高坐王宫之人一言之间斩绝生路。
秦王赐死白起,白夫人刎颈以殉。若不是赵宁在最后关头冲出去,以冯氏夫人的名头护住他,他怕是也没有活下去的倚仗了。
“没事了。”冯嘉拍着白仲的后背,抚慰道,“以后,靖长哥哥护你。”
他一边沉声安慰,一边忍不住放眼去四处找寻。直到白仲把一切经过都说完,哭也哭得够了,冯嘉才看见山顶的树下,有一角白色的衣袖露了出来。
“小仲,你先等一等,跟澄空哥哥回去。”
冯嘉交代好,举步快速向山顶跑去。
“阿宁……”他跑到近前,又突然不敢一步冲上去,反而缓下了步,轻声唤了一声。
那角衣袖动了一下,消失了。
下一瞬,白衣乌发的清瘦女子从树后走了出来,乌金色的眼底光芒闪动。
“阿宁!”冯嘉猛地上前一步,把她揽在了怀里。
热泪一颗缀着一颗,奔流而下,所有的担心、怀疑和思念,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不能止息。
赵宁也抬起手臂,揽住了他的腰。铁甲有些硌手,她却浑不在意,一点也不放松。
两人就这样抱了许久,并无话语,却很安心。直到太阳的余晖即将散尽,赵宁才轻轻动了一下,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想走了。”
冯嘉猛然被刺中,松开怀抱,看向她的眼睛:“去哪儿?”
赵宁勉强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回到牛山上去吧。”她叹了口气,“不管是长是短,总要过一段太平日子。”
冯嘉心中一痛,却也明白过来。
她终究没有办法和他一起呆在秦国,也再没有必要回到赵国。
这世间,能够让她安稳生活的地方,也并不太多。
“我会好好的。”看他不说话,赵宁又笑了笑,安慰道,“你若想来,我便等着。你若不来……”她顿了下,“也没有关系。”
“阿宁!”冯嘉握住她双肩,轻轻震了一下,“你是我妻子,我当然会来!”
赵宁“噗嗤”一下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中就流下泪来。
“好。”她点了点头,又把脸埋到了冯嘉胸口,“我等着你。”
冯嘉抚着她的背,看着夕阳在远山坠落下去,忽然心中一动。
“这里是汾城最美的地方。”他擦去了脸上的泪,终于笑了一笑,“我便坏个军规,唤人拿来铺盖。今晚,我们就宿在这儿吧。”
五年后。
过了端午,天一下子炎热起来。
天才亮不久,明晃晃的阳光已经从树木草叶间洒了下来,落在上山的小径上,明暗交错,分外好看。
这日,舒朗静谧的牛山上来了一个外乡人。
他拄着根竹杖,背着不小的行囊,戴着顶草帽,走得有些吃力。一路上碰到乡农或农舍,他都停下来招呼一声,礼貌地借一口水,聊上几句,再送上点远道而来沿路搜罗的小玩意儿给嬉戏的孩童。
外乡人正是冯嘉。
五年之后,他终于卸了军职,安顿好了已经长大成年的白仲,千里迢迢、一步一步地从秦国走了出来。
这五年里,曾在赵国为质的王孙嬴异人更名为子楚,被太子赢柱立为嫡子。
秦王仍不罢战,先攻韩赵,再灭东周,又将魏国纳为属国。
应侯范雎因言失势,辞了丞相位,离开秦国,病死于封地。
乱世的风云,还在聚散。
被时代和命运夹裹的人们,还在挣扎和厮杀。
但,总还有一些桃源,在夹缝之中安静而顽强地生长着。
——就如眼前的牛山。
冯嘉仰头看看天,树叶的缝隙间,那一方天幕碧蓝剔透,白云肆恣舒卷。
沿着小径往前看,山腰绿树环绕的肩台上,又有一座农庄若隐若现。
他深吸了一口气,拎起竹杖,缓步走了过去。
这农庄不算大,只有一座主屋,搭设了简易的围栏隔绝山上的走兽。小院里栽了许多竹柳和果树,中心有一片小小的晒场,还架了座孩童玩耍的秋千,生活器物都布置得十分清爽。
冯嘉绕到柴扉前,想抬手敲敲门。
忽然,细细的话语声从小院里飘了出来,就在门口不远的桃树下。
“娘亲!那颗!那颗熟了!”娇嗲的女童嗓音响起,仿佛是踮着脚在够一颗桃子。
“哪个呀?”柔和的女声传来,“娘亲看不到,你自己跳起来摘。”
冯嘉心魂剧震,仿佛被一颗雷子击中。
“阿宁!”他一个没忍住,冲上前去直接推开了柴门。
“啊!”女童被吓得一声尖叫,兔子一样一下子躲到了母亲的身后。
冯嘉看着树下的女子,感觉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赵宁挽起了头发,穿着一身粗布的窄袖长裙。身形和面容都没有太多改变,只是一手提着竹篮,一手挽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儿。
那女孩儿生得粉雕玉琢,一对水灵而明媚的眼,瞳仁里带着浅浅的乌金色。
“阿宁……”冯嘉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只觉整个胸膛都被喜悦占满了。
赵宁弯了弯眼角,对他笑了起来。
“陵儿。”她把女儿从背后拽了出来,“这是你爹啊,不是天天吵着要爹吗?这下他回来啦。”
冯嘉扔下竹杖和行囊,屈下膝来,有些紧张地向着女孩儿张开手臂。
就在这时,主屋里突然传来“咣当”一声巨响。
冯嘉吓了一跳,赶忙转头去看。
“哈哈!娘亲,川儿够到粽子了!”一个男孩的声音传来,继而是“哒哒”的奔跑声。
紧接着,就是“噗通”一声,飞驰的小孩儿被门槛儿绊倒,毫不含糊地摔了个狗啃泥,一直滑到院中几人的跟前。
冯嘉又被惊雷劈中了。
那男孩儿还捧着粽子,“呸呸”了几声,吐掉嘴里的土,抬起脸来。
一张眉眼和自己绝似、大上许多号的男人的脸出现在他面前——只是鼻梁高挺,唇上有须,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
“诶??”他惊叫着一咕噜爬了起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