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楼里的灯火又熄灭了。整个驿馆都黑洞洞的,听不到一点人声。但李青鸢很了解,在这样的空间里,墨家会用最少的人,布一个什么样的阵。
在墨家分出的三支中,邓陵氏之墨是最擅长阵法的。据他的师父说,在当年的那场分家之争后,他们这一支之所以零落江湖、传承亡失,也是拜南墨在山门处摆出的这个“捕云阵”所赐。
所以,这些年来,李青鸢没少研究南墨的机关术。同时他也知秦国和鬼谷相交颇深,奇门遁甲、五行八卦都可能被南墨融进阵法中去,便也一齐学了不少。
在山上远观过赵宁破阵之后,他已将南墨的路数摸得清清楚楚。此时进门,虽然视野不明,四面无声,但机关安放的角度、阵眼隐藏的位置,他随手一指,便毫不费力地一一揭出,没过多久便扫清了通向二楼的道路。
驿馆二层是一排给行客住的居室。走廊十分狭窄,只能容两人侧身而过。
李青鸢遣手下燃起了楼中的一个个门燎,火光向上涌起,照见了廊前守卫在最靠里的一间房门前的最后几名军士。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司马靳手持战剑,朝着楼下厉声吼道,“刺杀我大秦战神,都不要命了?”
这一句出,李青鸢连同众隐墨弟子皆愣了一下,然后相视着笑了起来。
“你是兵,我不动。”李青鸢将两臂在胸前一抱,抬了抬下巴,“还有南墨的人吗?叫他们下来,我等着。”
司马靳凝起眉毛,收了声。过了一会儿,他身后的木门开启,静渊走了出来。
“你是何人?想干什么?”静渊声音嘶哑,衣上血迹斑驳。
“鹤鸣剑主——‘隐墨’钜子,李青鸢。”李青鸢亮出了手中的长剑,满脸倨傲,“今日来使三墨归一,正本清源。”
静渊皱了皱眉,把手按在了栏杆上。
“相里氏之墨已经全部覆灭于邯郸。”李青鸢扯了扯嘴角,“南墨若不想重蹈覆辙,最好聪明一点,下来跪着喊我一声‘钜子’。”
静渊腮边肌肉一硬,鼻中冷冷“哼”了一声。
“钜个屁。”
他手指一按,整个人从栏杆后翻越而下,鹰鹞一般直扑下去。半空中,一道赤红色的刀光飒然泼出,像是黑夜降临之前西天的最后一隙炉火。
通往二层的楼梯上,锦琅提着裙角,一步一步缓缓向上走。两个药奴在前面开路,割草一样,把司马靳仅剩的七八个人统统放倒,从栏杆处扔了下去。
现在这座驿馆里,除了“战神”白起本人,只有静渊一个高手,在楼下被李青鸢缠住决斗。而一直到现在,白起竟还未露面,实在让她觉得有些意外。
不同于新近入秦、人手稀少的赵国“黑衣”,齐国“琅琊”可是在秦国淫浸多年,对白起的行踪掌握得清清楚楚。
白起一定在此处。他的夫人和幼子,也和他在一起——就在那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房里。
“滚!”司马靳战剑狂斩,在那门前与药奴激斗。竟有一个药奴不慎被他斩断手臂,一脚踹出栏杆落了下去。
锦琅挑了下眉,抬起右手,弹了一下指尖的火焰。剩下的那个药奴忽然脊梁骨一耸,挥出的手刃绽起了一丛蓝色的幽光,重重扫到了司马靳胸前。
只听“喀啦”一声,司马靳的胸甲如被巨石砸中,深深凹陷了下去,肋骨应声整排断裂。
“小仲——”他向后坐倒,撞碎了木门,两臂却扒在了门框上,“快走!”
药奴抬起脚,向他胸口踹去。而他却不知从哪又生出一股力,两手在门框上一按,从地上起身向前扑去,抱住药奴的腿奋力前冲,双双从栏杆的裂口滚落。
锦琅又皱了皱眉。
这司马靳倒也够狠。
战场之士,到底是比江湖人来得生猛。等得了秦国之后,再做药奴,不如便从军队里挑。应当比现在的,还要好用。
楼下此时还战作一团,吵吵闹闹的。锦琅耐不住烦,自己提裙又向前走去,到了最里的那间房门口。
屋里燃着两盏油灯,窗户没开,药味浓重。
一个枯瘦的中年妇人拿着柄短匕,张开双臂挡在门口。在她身后,灰衣的老人躺在卧榻上一动不动,稚子白仲窝在父亲的脚边,也拿着柄小刀,死死盯着门外的来人。
“呀!原来‘战神’白起,竟已病成这样了?”锦琅目露讶异,轻轻一挥手,白夫人便被厉风袭中,闷哼了一声向后退去,手里的短匕“哐”地落在了地上。
“阿娘!”白仲冲上前去扶住了妇人,两人急急后退,守在了卧榻边。
“怪不得你们把他藏得这么好。”锦琅面上流露出一股失望,“这刺杀我准备这么久,可真一点儿也不好玩。”
“你这妖女!我靖长哥哥不会放过你的!”白仲扯着嗓子吼道,脖颈上青筋毕露。
“冯嘉?”锦琅眼角一弯,忽然笑了,“他倒是个隐患。”她顿了一下,拉长了声调,“不过——他这次出征跟的主将,会好好照应他的。”
“咳——”那句落,卧榻上的老人忽然动了一下,咳嗽着睁开了眼睛。
“阿爹!”白仲转头惊呼,奋力将老人扶住,挣扎着坐了起来。
“郑、郑安平是……你的人?”白起浑浊的眼中光芒渐渐亮了,像是利剑从鞘中缓缓拔出。
“只可惜秦王谨慎,给他的兵马太少。”锦琅耸了下肩,“不然带着大军一起降赵,在赵国讨个封侯,才有意思。”
“你、你到底想怎样!”白夫人忍耐不住,嘶声问道。
“还能怎么样?”锦琅抬起手,红色的指尖流转着妖异的光芒,“当然是杀人咯。”
她指甲轻轻一弹,一道蓝色的焰火凭空出现,直刺白夫人前胸。
就在这时,房顶突然“喀”的一响,一个人影坠落了下来。千钧一发间,一道剑光逆劈而出,斩向锦琅面门。
“嬴栎!”白起惊呼了一声。
那道蓝色火焰“砰”地一下撞在了嬴栎的胸口,肋骨一下子塌陷了下去,向后刺穿了他的肺。而那道剑光却湛亮如月,毫不削弱地掠过了锦琅的面颊。
嬴栎的尸体轰然坠地。同时,一条细而直的血线在锦琅脸上出现,从下巴到鼻尖,再到前额,将她的面容割裂成了两半。
“还有没清理干净的?”锦琅勃然大怒,一脚将嬴栎的尸身踹开,然后快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对着外面大声吼道,“再给我查一遍!”
她脸上那道血线只是被嬴栎剑风所激,划得并不深。但痛楚却将她彻底激怒,让她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今日不好好折磨一下你们,还真是不划算了!”她转过脸来对着白起,鲜血冲开了她额上的白垩,将脸庞糊得彷如厉鬼。
“你、你敢!”白夫人用短匕指着她,颤声道。
锦琅却完全不顾她,一伸手就把卧榻边的白仲拽了起来,卡住脖颈举到了窗沿边。
“仲儿!”白夫人尖叫起来想上前去抢,手腕却被白起钳住。
就在这时,门外走廊里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锦琅!”
浑身是血的赵宁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手中拖着湛青的长剑。
“住、住手!”她喘息甚重,显然已经精疲力竭,连剑都举不起来了。
“赵宁?”锦琅意外地睁大了眼,“你竟然没死?”
“你、你放开他们,让、让我来。”赵宁扶着门框,乌金色的眸中闪现出一抹狠厉,“你答应过,让我、亲手复仇的。”
锦琅皱起眉,鼻中轻哼了一声,却没有放手。
眼看着,白仲的挣扎渐渐弱了下去,翻起了白眼,快要闭过气去。
赵宁一咬牙,拎着长剑冲了过去,一剑斩向卧榻上的白起。
“阿宁!”白夫人一声嘶叫,拼命举起短匕去架。
“叮”的一声,青色的长剑与短匕相碰,竟反向弹了开去。赵宁右手气力不济,居然没有握住剑柄,让那剑锋斜斜划向锦琅腰间。
“嗬。”锦琅忽然笑了。
她微微抬起空着的左手,指尖轻轻一弹,一抹蓝焰便轻飘飘地卷了过去,稳稳托住了赵宁的剑锋。
“你的蛊毒解了啊。”锦琅轻声道,可怖的脸上慢慢现出阴寒的杀气,“当我眼瞎,看不出你是哪边的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赵宁牙关一咬,突然提气拧身,换了左手握剑。
被蓝焰裹住的剑锋陡然一震,青碧色的水光乍然翻卷,像是有一条青龙在水底张开巨口吟啸,准备挣脱束缚。
然而——
“可笑!”锦琅指尖再次一弹,那股蓝焰陡然大炽,直接将震颤的青色剑锋熔断了。
“砰”的一声,赵宁的身子被无形的巨力击中,斜斜飞了出去,撞在破碎的门板上。
“阿宁……”白夫人还未反应过来,茫然地又叫了一声。
锦琅脸上闪过一丝得色。而就在此时,窗棂上忽然出现一抹阴影。
一小片雪亮的刀刃从那阴影中激射出来,准准扎在了锦琅的右臂上。锦琅吃痛一缩,终于放开了卡住白仲咽喉的手。
“死巫女!”姬雨桥足尖在窗棂上一点,向锦琅直扑过去。
她手里已无武器,只靠那一冲之力把锦琅撞开,在半空中用手死死抓住她的头发,蛇一样缠住了她的身体。
“阿桥!”赵宁似也没有想到姬雨桥竟是这般打法,惊呼出声,紧接着喷出一大口血。
“啊——”锦琅真的暴怒了,“给我滚开!”
她掌心一握,浑身突然爆出一蓬巨大的光焰,把姬雨桥也吞噬了进去。
“阿宁!阿宁!”姬雨桥连声惨呼,却没喊出几句,便哑了声。
赵宁心魂俱碎,却伏在地上动弹不得,没有丝毫的援手之力。而就在此时,床榻上的老人突然站了起来,上前急踏了两步。
那两步踏得不重,却将木质的地板踏出了裂纹。细屑飞起,震得整个木楼都颤了一下。
紧接着,他出了一拳一掌。
那一掌在接触到光焰时化成了爪,抓住姬雨桥的后领,把她从锦琅的身上剥了下来。然后一拳击入光焰的中心——锦琅紧握的拳头上,将她鲜红的指甲,连同指骨,一齐击碎了。
姬雨桥的身体向后跌去。
锦琅惨叫了一声,周身蓝色的光焰霎时灭了,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后心抵住了墙角。
一瞬间,整个两层的驿馆都静了下来。
白起慢慢垂下手。
屋里的几人都看见,那被光焰灼过的两只手已变成了焦黑色。
“你——”锦琅睁大了眼睛,捂着受伤的右手,惊疑不定地看着白起。
这个老人明明病得连床都起不来了,怎么又竟还能出手?莫不是之前种种,都是装的?
白起没有出声,直视着锦琅的眼睛。
两双眼睛里都映着火光,闪现的却是不同的东西。
锦琅咬牙摒了一会儿,终于受不了了,开口怒骂道:“老匹夫!你要天下,我也要天下!你杀的人可比我多!谁是神、谁是魔,百年之后自有公论!你少用这种悲悯的眼光看着我!”
尖利的骂声落下,白起忽然像是松了口气,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苦笑。
他张开唇,轻轻吐出两个字。
“阿宁。”
锦琅眉心一皱。紧接着,白起的身子就如同一座山崩塌了,轰然向后倒去。
这是——
而就在这时,一道细细的微光出现了。
那道微光从门口处极低的地方射出,几乎看不见,只有一声极轻极轻的空气炸裂声。
就像一条鱼,从深海中浮起,吐了一个泡泡。
“哗——”
那泡泡绽放开来,击碎了海面上悬停已久的积雨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