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雨桥跑得肺都快炸开了,还没有看到杜邮亭的影子。
十里的一条官道,按理也没有多少弯绕。在白日走走很快就到了,在这夜里却长得令人发狂。
咸阳城已经被她远远地抛在身后了,可是途中经历的种种可怕场面,还是沿着她的脊梁骨在往里面渗。
她是沿着渭水从东向西,到了渭桥,才转头北上,斜插到西门的。一路没有经过渭北最密集的居民区。但就这样,她也看见了好几个里被药奴冲破了闾门,一片混乱惨叫。
她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谁能救得了咸阳城。只知道自己得快一点跑,追上白起出迁的队伍,把赵宁救出来。
就在她筋疲力竭,实在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忽然,她看见前面的山岗上亮起了几丛炬火。
那是谁?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心跳,慢慢蹑步走了过去。
炬火的火种很快传开,越燃越亮,形成了一个圆圈。那竟不止一两个人,而是上十——不,是数十、上百人。
怪异的乐声忽然响了起来,像是某种古老的化外歌谣。
姬雨桥缓步靠近,走得越近,心跳越砰砰地如同擂鼓。
看清楚的那一瞬间,她陡然睁大眼,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来。
那是一个巨大的圆形阵列,排成了阴阳太极的形状,缓缓转动着。而阵眼当中,却是一个红衣的巫女,额上涂了白垩,两颊一片血红,手持着形状怪异的藤杖,仰头冲着天空跳跃起舞。
随着她的歌声和舞蹈,手举火把围着转动的人的形貌开始慢慢变化了——肌肉开始胀鼓起来,皮肤上出现浮突的血块,喉间发出野兽一般呼噜呼噜的响声。
“去!”那红衣巫女吟唱完毕,手里藤杖向着天空一指,突然爆出了一朵莹蓝色的火焰。
怪人们齐齐发出一声吼叫,然后接连丢下火把,四散开来。
一大半向东边咸阳城的方向奔去,另一半转过身,沿着山岗往下冲,直奔杜邮亭。
姬雨桥惊得赶忙攀上身边的高树躲避。到得树顶,望向不远处的驿馆,她又忍不住惊叫出声。
那座原本黑漆漆的木楼已经从里到外亮起了灯火。
而持着一柄利剑,被逼着上下翻飞摇摇欲坠的女子,正是赵宁!
“第二杀!”
木楼脚下的阴影里,田牧身形一晃又隐,爆出一声清喝和一支射向楼顶的鬼影似的弩箭。
赵宁正攀在二楼的栏杆上与“文曲”张鹤对剑,田牧出现的一瞬,她突然松开手,剑招猛地一收,一个翻身向后跃去,像一只灵燕在半空中忽地展翅,变了个方向。
张鹤显然没料到赵宁会以这个角度抽身,剑势顿时落空。只见赵宁飘忽的身姿在半空中倏然一团,青色的长剑也像跟着弯折了过去。而下一瞬,那细瘦的身体又像韧竹一样弹开,与什么东西在半空中“叮”的一声撞击。
火光一闪。
张鹤眼中一刺,急忙撤剑遮挡。
却晚了一瞬——一枚弩箭从他剑锋边缘擦过,直直洞穿了他的咽喉。
不可置信的光在他眼睛里闪了一下,立刻熄灭。尸体向前扑倒,翻出栏杆坠了下去。与此同时,赵宁也翩然落地,又落回了“巨门”屈左、“禄存”司马广和“武曲”徐孟的夹击之中。
“妖女!”屈左怒气勃发,挥剑刺上,剑上的杀意几乎把空气都要震碎。
原来,赵宁挪动阵法的同时,还在木楼下布了一个悬空的生门,把田牧藏了进去。田牧虽不通武艺,但对几人的背景都颇为熟悉。时不时冒出头来,用弩机射出利箭给赵宁借势借力,竟让她出其不意地连杀两人,几乎惊乱了几人的阵脚。
“徐老退后,封住别让她再跑了!”屈左急声高叫,“我来收拾她!司马去把那小子杀了!”
话音尚未落尽,三人已拉开了阵势配合行动。徐孟退出一丈开外,长鞭舞出一蓬巨大的旋风,把赵宁和屈左倒扣在内。司马广翻身离开战团,长刀破开鞭影卷起的飞尘,直向身后田牧隐身的地方斩去。
赵宁矮下身,险险躲过屈左全力的一记直劈,嘴角现出一抹冷笑。
越到这样急躁的时候,她越有机会。
这几个高手,倘若是在白日与她一对一过招比武,她只怕扛不了百招便要落败弃剑,让师门受辱。可如今这样混乱险绝的围攻,正是她作为刺客最求之不得的境况。
“第三杀!”
弩箭再次现身。
赵宁口中忽然发出一声尖啸,身形从地上弹起,青色的剑影“嚓”地将鞭网劈出了一条裂隙。田牧这一箭直射向举刀斩向他的司马广的面门,箭镞和刀锋在两人正中间轰然相撞。毫无意外地,箭镞被刀锋劈成了两半,向两侧激飞出去。
赵宁已突破了鞭网,旋身一探,剑锋正挑到左侧的半片,内力顺着剑脊倾吐而出,那片箭镞陡然被震碎,如同一朵由尖利铁屑组成的花,在半空中锵然绽开。
“嘶——”屈左和司马广同时抽了口凉气,后面的徐孟也闷哼了一声,三人齐齐被铁屑蜇伤。
“回去!”赵宁喝道,手中长剑又荡了回来,去拦司马广斩向田牧的长刀。
司马广虽被箭镞和铁屑阻了两下,刀上的气劲和杀意却并未消减。赵宁的剑气一至,复又激起了他的战意。只见那长刀突地一振,刀刃上的光如同炬火被点燃,眼见就要斩到来不及退回的田牧的额前。
赵宁心中一凛,鼓足力气将长剑全力突刺。可就在此时,楼顶的长弓也发动了。
蓄势已久的电光终于寻到了云开的间隙。铁箭直贯而下,势无可当地射向半空中的赵宁。
刹那间,风云失色。
赵宁只觉一条笔直的冰凌从头顶上呼啸着坠落下来,随着她的身体移动不断生长,不论她向前还是退后,绝无可能躲开。
而面前,田牧距离司马广的长刀,也只剩下一掌之距。
赵宁银牙一咬。
行,第三杀!
她不再理会头顶的铁箭,强行激起了气脉中所有的真力,将长剑送进了司马广刀下的缝隙里。青色的游龙从她的剑刃上飞出,卷上刀刃,逆着刀锋旋转着扑向司马广的咽喉。
“锵”的一声长响,长刀上的火焰被青龙吞灭,刀刃翻卷,向侧面歪去。剑尖贴着司马广的手臂切过,直直穿透了他的喉头。然而,几乎同时,那支从天而至的铁箭也“噗”地一下扎透了赵宁的身体,把她从半空刺落,钉在了地上!
“司马!”
“阿宁!”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
司马广的尸体猛地向前扑倒。而那支铁箭从赵宁背后左肩胛骨楔入,透胸而过,深深扎在了地里,眼看也没了生机。
场中剩余的几人都震惊了,一时间无法相信这场战斗竟是这般结果。
可下一瞬,更加令人震惊的场面发生了。
暗沉的夜色中,伏在地上的赵宁咳嗽了一声,慢慢抬起头来。
“阿宁!”
田牧赶忙绕到她前面去,伏低身子伸手扶她。眼神与她一触,忽然打了个嘚瑟。
赵宁乌金色的瞳仁里竟闪烁起了红色的火光,秀丽的脸庞也痉挛得趋近狰狞。她调整了一下姿势,用两手撑着地面,一寸寸挺起身来。
“你,回去。”她吐出三个字,然后低下头咬牙使力,不再看田牧。
那支铁箭极长,足有三分之一钉入了地下,凭赵宁瘦弱的身体根本不可能撼动。
可她竟没有拔箭——
而是推着地面,让自己的身体从箭尾处一寸一寸地退了出来!
田牧一下子就明白了,然后点了下头,趁屈左和徐孟尚未反应过来,飞快地起身冲进了赵宁为他设的生门。
同一瞬,赵宁双掌内力尽吐,身体猛然脱出了长箭的尾羽。她抄起青螭,伸足在箭尾上一点,轻灵的身体飞跃而起,竟又攀上了木楼的栏杆,迅速向屋顶翻腾掠去。
“怎、怎么可能?”屈左目瞪口呆,怔愣了一下,才纵身去追。
赵宁仿佛像完全没有受伤,回身一剑气势如虹,剑上的杀气不减反增。到得楼顶,她锁定了“破军”邓凌波的位置,然后剑交左手,踩着瓦当快速奔去。
“老屈,我来。”
弓弦“咯吱”一响,又有一支铁箭瞄准了赵宁。
屈左本已追至顶楼檐下,听到邓凌波的话,只得不甘地“哼”了一声,稳住了身形没有再攀上去。
“砰”的一声,铁箭离弦。
赵宁发出一声痛呼,似被擦伤了,继而脚下的瓦片“喀啦啦”一阵乱响,整个人向楼中跌了下去。
又是一声弦响,邓凌波再搭一箭,然后轻轻“咦”了一声。
紧接着,铁箭忽然风暴一般连珠发出,追着从楼顶另一角破瓦而出的赵宁不停攒射,每一箭都命中了一些东西,在赵宁身上留下一道伤口。
战斗进行得极快,破坏力也十分惊人,转瞬便让檐下的屈左找不到一处牢靠的攀附之处。而就在他准备放手退离战团之时,他突然明白了赵宁的意图。
她不是没办法靠近邓凌波,而是要借他的手毁掉木楼,逼出阵主!
“静渊!你给我出来!”
果然,赵宁一声长啸,躲开射向自己脚下的最后一支箭,退到了唯一还完好的屋檐角顶上。
邓凌波缓了口气,微微有些气喘。他的箭袋空了,周围的瓦片也碎得厉害,让他这方屋脊有些塌落的危险。
“我不是来杀白起的!”赵宁再次喊道,把长剑倒提在背后,表明她无意再战。
屋顶的风很大,她衣上的血都结成了冰,没有多少流出来。被洞穿的伤口也迅速结上了痂,只看得见衣衫残破。
赵宁站得不太稳,脚下的这片角顶已经有些开裂,很快就要碎落。
等了片刻,邓凌波终于叹了口气,道了声:“静渊,出来吧。听听她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