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对不起。”田牧真心实意地道,鼻尖又有些发酸,“我不该把你搅进来。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骗你了。”
赵宁皱起了眉,被触及了心事,又有些生气,转过脸去不想看他。
“其实,这都是我的错。”田牧深吸了口气,坦白道,“这些年,我在锦琅身边,主要便是帮她招纳死士。如今的局面,都是因为我贪生怕死,造下的孽。”
赵宁的神情微微悚动了一下,转过头来:“你……她也用毒逼迫你?”
田牧点了点头,长叹了口气:“每月,少说也得找到一两个能用的人吧。不然,毒发之苦,总也少不了的。”
赵宁又不说话了。隔了一会儿,她的情绪才完全松懈下来,问道:“那邵云,也是你这样骗来的吗?”
田牧怔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邵云,是我招纳进来的第一个人。”他闭了闭眼,回想了一下,“那时,我们大概才十三四岁吧。”
赵宁吸了口气,忽然又举步,继续向那驿馆走去。
“说说吧,反正也要死了。”她走得很快,声音却很清朗,“我考虑一下,要不要帮你。”
田牧又怔了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们行至此处,已经没有什么可藏掖的了。
在死亡面前,他们注定都是输家。可认输之前,还是要痛痛快快地,把此生所有的惭与憾,都洗刷个干净。
田牧深深地吸了口气,追了上去。
那个沉没在他记忆里已近二十年的冬天,又回到了他的脑海里,回到了他的眼前。
“邵云,是个奴隶的儿子。”他跟在赵宁的身后,慢慢开始了叙说。
“他生在齐国一户巨富氏族里,从小就被当成畜生养着。因为长得细弱,说话又不中听,一直遭受所有人的欺辱和凌虐。
“我那时刚刚进入‘琅琊’,学了一两招功夫。有次恰巧路过他们庄园,见他被殴打得极惨,便趁夜悄悄翻进去找他,把那几招教给了他。
“谁知他是个武学奇才,下一次被少主鞭打,竟还了手,打掉了少主两颗门牙。家主因此暴怒,唤人把他打得筋骨尽断,扔在了后院的废井里。
“我后来找他不见,便去庄园里一寸一寸地翻,终于循着血迹翻到了那口废井。可是他受伤太重,根本没法爬上来。我想了各种办法来回折腾,不慎闹出动静,让庄里人发觉了。情急之中,我只好把身上带的那枚金丹扔进废井让他吃下去,然后垂下绳子就跑了。
“可是,我也不是什么高手,没跑几步便被捉住。也很讽刺,我自以为能去救人,最后自己竟也被打到残废,挂在旗杆上晾了一天一夜。”
他说到这,稍稍顿了一下。因为前方赵宁的步伐也忽然一滞,捏着拳头,手臂微微颤抖着。
“再后来,就很简单了。”田牧苦笑了下,“金丹起了作用,邵云活了过来,从井里爬出,又把我救走了。
“那时,我身上没有一寸皮肤是完好的,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话音落,赵宁停下了脚步。
再往前,就是杜邮亭了。两座小楼已经完全呈现在了他们面前。
赵宁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吁出来。身体的战栗慢慢平复,肌肉也紧绷起来。
田牧知道,她被他所说的事触动了。
他和邵云相识的这段旧事,其实一点都不离奇。不过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受了苦,要反抗——然后便要承受那反抗带来的后果。
十几年后,他们已经不想再提当年傻傻的义气和血勇。但不能否认的是,当走到生命的尽头回头去看,那还是他们此生,最为珍视的东西。
“邵云……是自杀的。”赵宁忽然开口,然后啜泣了一下,“他用死,给你换了一瓶解药。一会儿见到静渊,你自己问他讨。”
她说完,抬起袖子擦了一下眼睛,然后把手放在剑柄上,向前踏了一步。
刹那间,星光亮得近乎刺眼。
赵宁慢慢张开眯住的眼睛,知道自己已经踏入了大阵之中。
头顶的天幕星光灿烂,广阔无边。两栋木楼凭空消失了一座,只剩下等待她前去的那座,尖顶正对着光芒极盛的北辰。
赵宁抬起手,把青色的长剑抽了出来,扔开了剑鞘。
这座大阵,远比当时月移在田氏商社布下的八门阵更加阔大和缜密。
不过,当时她什么都不懂,只能倚赖屠嘉的指点。如今却是不同了——在那一战之后,她了解了对手的长处,便着意在养伤和行路的缝隙中重新捡起了《易》。
她曾说过,她依赖的只有自己手中的剑。而行到此处,她才知道,自己真正做到了这一点。
“阿宁。”
田牧也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
赵宁嘱咐了他一句“别离开太远”,便深吸了口气,向前走去。
看着她左一步、右四步地缓缓前行,田牧没有多余的话,对她十分配合和笃信。拿出一把小小的弩,在她身后始终保持着两步的距离。
这样走了大约一刻,漫天的星光突然一变,开始以北辰为中心,慢慢旋转了起来。
“靠过来。”赵宁一侧头对田牧道,然后缓缓举起了剑。
田牧立刻转身后退,与她背心相对,托起弩机护住了后方。
呜呜的风声响了起来,吹得二人衣衫猎猎,剑刃上微微响起颤动的嗡鸣。
“这个大阵,是‘奇门’之中,套了一个‘北斗’。”赵宁沉声道。
“北斗?”田牧凝起眉,“莫非,是‘南墨’中的‘七尊者’?”
“你认得?”赵宁扬眉。
“以前,让邵云查过。”田牧道,“都是名震一时的技击高手。入了‘南墨’之后,很快便销声匿迹,也很少在总院出现。”
“原来,都去了白起府上。”赵宁嘴角勾了一下。
就在这时,剑刃上的风声突然一变。天幕上的第一颗极亮的星“天枢”突然灭了。
“来了。”赵宁手腕一震,长剑上响起一声尖锐的鸣啸。
从天而至的一道厉风笔直地向下突刺,速度愈来愈快,像是一口巨钟要把两人兜头罩住。
赵宁用后心将田牧一撞,让他折下腰去躲避。自己的身形却陡然拔起,将锐利的剑尖直向那巨钟刺去。
“珰”的一声鸣响,厉风化成的巨钟应声而碎。来袭者路径向右侧偏转,在三丈外稳稳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