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雨桥沿着渭水的河岸一路向城西跑。
夜风很大,火燎燃得太快,实在不便。试了几次之后,她干脆放弃了照明,运足了目力,凭借天上偶尔露出一角的月亮摸黑急奔。
咸阳城里也有些市亭和里门设有长明的庭燎,可以借一些光。这样一段明一段暗地跑过去,倒也没遇到太多的障碍。
然而快到渭桥的时候,姬雨桥忽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对。
刚反应过来,想着该放慢一下脚步,她便“哎哟”一声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倒了。
倒地的瞬间,姬雨桥就明白了绊到她的是什么。血的味道浓烈得连风都吹不散,土地都黏腻得踩上去吱吱作响。
这是一片战场——战斗才刚结束不久,满地的尸体还都是软的,余温未凉。
姬雨桥打了个嘚瑟,然后颤抖着从怀里拿出最后一根火燎,用火石敲打着点燃了。
火光亮起的瞬间,她的手又狠狠地抖了一下。
这场战斗看起来,比应侯府上的还要惨烈。两派人各有十数个,许多到死都还交扭在一起,同时把利刃切进对方的喉头。
“喂——还有人活着吗?”姬雨桥站起来,握着火燎,慢慢向战场中心走过去。
看着看着,她心中又再一次惊骇了。
这两派人的服色,她都熟悉得紧。一派是“萤火”,与应侯府上那几位服色相同;而另一派——竟是许久不曾见过的赵国“黑衣”!
“喂!有人吗!”姬雨桥睁大了眼,转着圈向四周望去。
那身黑衣一下子刺痛了她,原本在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赵宸的形象,突然间又清晰了起来。
他生前的那些同僚——他们也来咸阳了。也来为他复仇了!
可是,怎么能……都死在了这里?
就在这时,一声轻而痛苦的咳嗽声在她背后不远处响了起来。
姬雨桥霍地转身,迅速地跳了过去,把火燎凑近。
尸堆中间,一个白发的老人半坐着,鲜血将面孔糊了一半。三柄利刃插在他的胸腹上,腿上还有硕大的几个血洞,血已经快要流干了。
“你……你是……”姬雨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个人都战栗起来,“你是赵叔?”
赵崧费力地睁开眼,看了一眼姬雨桥,又垂了下去。
“你……是谁……”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姬雨桥陡然语塞。
他不认识她。
他当然不会认识她。在她跟赵宁街头巷尾到处疯玩的那段日子里,他几乎没有回过家,怕是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记得了。
“我是阿桥。”姬雨桥想了想,还是报了出来。
当年赵宸带她出逃,又被抓了回去。这个名字,赵崧应当知道。
可是,在说出之后,老人还是没有反应,只是气息更加虚弱下去。
姬雨桥知道,他伤重至此,已经不可能活过来了。弥留之际,她也没什么好为一个名字而置气的。
“你见过阿宁了吗?”她屈下膝,凑过去问他,“可有什么要跟她说的?”
听到“阿宁”两个字,赵崧的肩头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皮抬了抬,却没睁开。
等了良久,姬雨桥也没听到他说什么。
一转眼,火燎又要燃尽了。姬雨桥甩了下手,看着最后几颗火星掉落在地上,扑扑熄灭。
就在黑暗再一次降临时,姬雨桥听到了老人嘴里终于吐出了最后两个字。
“有……为。”
一阵风过,赵宁忽地打了个哆嗦,紧了紧袖口。
田牧走在她旁边,看她一身衣服沾满泥水还未干透,叹了口气,抬手把自己的外袍解下,搭在了她肩上。
“不用。”赵宁侧身一躲,迅速把袍子扯下来还给他,然后加快步子向前走去。
田牧有些尴尬,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再把外袍披上。
“你为何要我一起来?”他快走两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穿行在树林间,笔直向杜邮亭的方向走着。地方不远,再走个一刻时间应当就能到驿站脚下。
“你不是要找邵云吗?”赵宁道,“只有静渊知道他在哪儿。”
“噢。”一听这个名字,田牧便眉梢一沉,静了下来。
赵宁的背影很细瘦,脚下却走得沉稳。一眼看去,浑身都透着股孤绝的意味。
没由来的,他忽然就想起来邵云跟他告别时那个背影——他没回头,只是抬起手来摆了摆,说了声“秦国见吧”。
当时只觉是寻常,邵云也是一身痞气,对此浑不在意的样子。可此时回想起来,他才感觉到,那个背影,明明也是这般的孤绝,和……无常。
只稍不留意,那朝夕相处、习以为常之人,就再也见不到了。
“阿宁。”田牧感到鼻尖有些涩,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知道,邵云怎么死的吗?”
赵宁的脚步稍稍顿挫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摇头:“我没有见到。”
田牧的心中陡然涌起一股酸痛,上前一把拉住了赵宁的胳膊,让她停了下来。
“阿宁。”他看着赵宁的侧脸,一下子落下泪来,“对不起!”
赵宁微微侧身,咬着牙关,没有说话。
“锦琅她……不会给你解药的。”田牧说出来后,松了口气。
赵宁的肩膀陡然耸动了一下,有些震惊,却又像早已料到。
“锦琅并非出师鬼谷,而是——阴阳家邹衍。”田牧续道,“她的巫蛊之术源自百越,与邹子方术交相融合,十分狠绝。你若见过邵云,应该知道,此毒发作之后,根本无解。”
赵宁皱起眉,转头看他:“锦琅,她到底要干什么?什么叫‘要的是整个秦国’?”
田牧叹了口气,松开她的胳膊,摇了摇头。
“其实,杀白起,不过是‘琅琊’整个计划里的一小部分——但也是最难的部分,所以公主亲自来跟。”他解释道,“今夜,不仅仅在杜邮,整个咸阳城里,所有秦国重臣的府邸都会遭到突袭。”他顿了顿,“甚至,还有平民聚居的里、市。”
“什么?”赵宁俄然震惊。
“应侯、国尉、秦国朝堂上的三公九卿……每一座府邸,都会调派三到五个药奴。而咸阳四十多个里,据我所知,也有屈里、完里、沙寿里等十余个,正在调派人手。”田牧说完,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是要屠城?”赵宁惊得言语都有些不顺,“她到底想要什么?”
田牧苦笑了一下:“她想要的很简单——就是震慑天下。秦国最强,便挑了秦国。如此而已。”他顿了顿,“在此之后,别说回齐国争权,放之华夏七国,她想取哪国,便能取哪国。”
赵宁陡然收声。
虽然秦赵血仇不共戴天,但她应当也没想到,秦国的平民竟会遭受如此的无辜屠戮。
“那王城呢?”赵宁又问道,“总不成你们连王城也能攻破吧?”
“本来可以的,只是出了些问题。”田牧道,“不过,这次攻不破,也没关系。反正当今秦王已经年迈,活不了多久了。斩断他的左膀右臂和血脉子嗣,也是一样。”
这话说完,赵宁倒抽了口凉气。
的确,这计划,实在太恶毒了。而锦琅眼下最缺的,就是武艺高强的药奴。
在他们破去阵法,杀死白起之后,当然不会得到解药——而是刚好蛊毒发作,成为失去意识,只为她驱驰的杀人工具。
“阿宁……对不起。”田牧真心实意地道,鼻尖又有些发酸,“我不该把你搅进来。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