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就凭你和墨家那几个人阵前刺杀,就能救得了赵国?”老人的嗓音粗粝而雄浑,带着森然的威压和嘲讽,“不过是以卵击石,多此一举。”
赵宁被那声音兜头砸下,脚下一个趔趄。
“爹……”她几乎要哭了出来,“不是这样的……”
“你若早杀了冯嘉,无人危及莫迟、与他争功,一切都不会如此复杂!”赵崧怒喝道,“那些无谓的牺牲,全都是因为你的软弱和愚蠢!”
“爹!”赵宁再也忍不住,哭叫了起来,“可是——他是我的恩人啊!”
“他杀了你哥哥!”赵崧把长剑往地上重重一杵,暴怒道。
赵宁脚下一软,终于跌倒在了泥水里。
巨大的恐怖对着她兜头罩下,而她却丝毫无法反抗,也逃脱不了。
是啊。
他们怎么可能破除这一切呢?
就算她知道,屠嘉没有亲手杀了哥哥,也不能改变他们曾经生死相斗的事实。
此刻,在她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信念,就在父亲对她的这一声怒吼中破碎了。
“跪好!”赵崧的长剑又在地上重重一杵。
赵宁逼不得已,慢慢调整姿势,跪在了地上,垂下头去。
“白起在什么地方?”赵崧喝问道。
“嗯?”赵宁有些诧异这一问。
白起受了王令,今日出迁,不在路上,又能……
“你莫要告诉我,你进入武安君府这些天,连白起的行踪都摸不到!”赵崧出离愤怒了。
“我……”赵宁一下子慌了。她的确,一直被严密看管着,连白起的面都见不到。
“你真的以为,白起会在那个队伍里?”旁边的梁大武忍不住插嘴,“那只是个幌子啊!秦王怎么可能让赫赫‘战神’这般涉险?显然是为了捕杀刺客做的一个局。”
赵宁陡然明白过来。怪不得白起在府中都不太露面,此时多半已不知被悄悄转移到了何处去。
“真是无用!”赵崧恨恨撂下一句,愤然转身,“我赵崧,怎会有如此蠢笨的儿女!”
赵宁喉头狠狠一痛,像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
父亲对她不满,也就罢了。可在此时,她才知道,原来父亲对哥哥,也从未满意过。
——哪怕他已为国身死。
“父亲。”
缓了好一会儿,赵宁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点一点挪动膝盖,慢慢站了起来。
“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父亲。”她抬起眼来,看着那个老人孤独的背影,“我受你骨血,生而为人,却从未有过一天快乐的日子。我反过你一次,这些年还一直为之后悔,想要补偿。可如今看来——”她顿了顿,“我还要反第二次。”
“你说什么?”赵崧霍地转身,长剑“嚓”地剑出半鞘,重重架在了赵宁的颈侧,“你再说一遍?”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赵宁阑珊一笑,眼中有泪坠下,语气却很坚定,也没有退后一步,“你可以打我、杀我。但是,你无法把我,变成和你一样的人。”
“你!”赵崧震惊了,长剑发出“嗡”的一声鸣响。
赵宁的脖颈上立刻被剑气割出了一道血口。然而她只颤抖了一下,还是没有躲。
“你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吗?”赵崧的手臂不断颤着,气得声音都有些不稳。
赵宁咬住牙关,吐出两个字:“请便。”
“好、好。”赵崧点了点头,臂上逐渐加力,脸上的神情开始变得扭曲。
而就在此时,一声清脆的击掌从渭桥的另一端传了过来。
“赵统领,过了吧?虎毒尚不食子。”嬴栎从桥上缓步走来,沉稳的嗓音里像夹裹着翻卷的春雷。
应着他的话,渭桥的两岸,突然出现了点点的萤火。
数十名灰衣武士从黑暗里踏出来,手持利刃,把整个桥头密密包围。
“‘萤火’?”赵崧陡然眯上眼睛,背后爆发出一股冷冽的杀气。
在他说话的瞬间,数十名隐藏在黑夜里的赵国“黑衣”也纷纷现身,后心相对,向他们靠了过来。
赵宁猛地一惊,向侧方退了一步。
“赵统领既然不要这女儿,不如就放她,给大秦做个好儿媳。”嬴栎一边缓声道,一边稳步逼近,“虽然她杀了我数位兄弟,但也不妨我嬴栎,敬她是个为家为国、奋勇忘死的英雄。”他稍顿了顿,“我‘萤火’中人,也不外乎如此。”
这句出,赵宁心头又是狠狠一震。
万没想到,到头来,竟是针锋死斗的对手,更能敬她重她。一瞬间,她忽然理解了哥哥和屠嘉,为何能在那样的情境下结为知己,一起喝上最后一壶酒。
“行了。”嬴栎忽然抬臂做了个手势,高声下令,“送冯夫人去终南。”
话音落下的瞬间,赵宁只觉眼前一黑,一阵厉风从斜里卷过来,准准撞开了赵崧架在她颈上的剑。
黑夜中,战斗陡起。
风卷雷鸣。
赵宁又被塞到了马车上,一路奔驰,跌跌撞撞。
嬴栎当真践了诺,拼去一名“萤火”的性命,硬是把她从漩涡的中心扯了出来。
而她也明白了自己被保留性命的真实原因——“萤火”早已查知了赵崧并没有死,于是留她做饵,引他现身。
不得不承认,这比在偌大的咸阳城里大海捞针,要快得多了。
想到这,赵宁觉得自己的头快要裂开了。
这些弯弯绕绕的计谋和利用,实在让她难以承受。这一场生,这一个世道,这一条路,怎么走,都像是毫无意义的。
就像她现在,即便还活着,却还不如死了,轻松自在,物我两忘。
马车走得很快,这次驾车的“萤火”长缨是名女子,也是如花的年纪,满身的力量,生机勃勃。新换的车轻巧而坚固,却没有窗户,像个铁笼。
赵宁抱住膝盖,把头抵在车厢壁上,想让震动消抵一下太阳穴的抽痛。被“六芒手”封住的气脉依旧瘀滞得厉害,呼吸都有些不畅,让她止不住地心悸和眩晕。
没有办法了。
“萤火”和“黑衣”的对决,她帮不上忙。即便能帮,也不知该帮谁。
她的父亲,她的家国,都让她绝望血冷,不忍再顾。
那么以后呢?
真的像嬴栎说的,就安心地,做一个秦国儿媳吗?
就——
好好地待在终南,什么都不想,等屠嘉回来接她?
——那也不错。
至少她确定,屠嘉是爱着她的。
放下剑,做一个平凡的女人,才能像他说的,好好的活下去。
赵宁咬住牙关,狠狠地抽泣了一声,然后抬起手背擦干了眼睛。
那就这样吧。
好好地活下去。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头来。倾身向前膝行了几步,掀开车帘。
冰凉的夜风一下子灌进车厢。往外看去,天上的阴云依然厚重,却有半轮明月从云缝间露了出来。
“夫人好些了吗?”长缨侧了侧头,问道。
赵宁“嗯”了一声。
“等会儿到了白亭,我给你解穴。”长缨又道,“还是进去吧。夜风太凉,当心身体。”
赵宁应了一声,又待了片刻,感觉方才的气闷已被风吹走,才后退放下车帘回到厢中。
可就在这时,长缨忽然“吁”了一声,降下了马速。
赵宁心头一跳,赶忙又上前去掀开了车帘。
几次顿挫,马车停了下来。
“何人挡道?”长缨在车辕上站了起来,对着前方喝问道。
赵宁定睛一看,前方的道路中央,竟有个剑客双臂抱胸,背对着他们,直挺挺地立着。
听到长缨的喝问,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一张平凡无奇的脸,两眼的距离略窄,精悍中又显得有些猥琐。
“赵宁姑娘。”他笑了笑,“在下‘隐墨’李青鸢。受琅琊公主之托,请你去一趟杜邮。”
“什么?”赵宁震惊了。
李青鸢抬起手,两指之间夹着一支小小的青瓷瓶。
“据说,你在楚国郢都,破过‘八门阵’。”他勾了下嘴角,“这最后一颗金丹,你不要,也得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