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天黑了下去。
姬雨桥换上一身灰黑色的窄袖胡服,拿了柄短匕,悄悄从应侯府的后门溜了出去。
今日午间她便听到了传言,武安君白起被秦王夺了爵,正被特派的京师兵抄家,阖族赶出咸阳城。只是直到现在,她才寻到机会,从一片静谧的应侯府寻个缝隙跑掉。
刺杀的时机,终于来了。
虽然,与他们原先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这将不再是一场暗杀。
——而是一场狩猎。
——在广阔江湖之中,上天入地、不死不休的狩猎。
不过,今日的应侯府也有些不对劲。
天气冷,又下了雨,天黑得很早。这样的日子里,大家歇息得比平常早些,倒也不稀奇。
但是,今天在朝堂上,范雎是获了全胜,终于将恩人郑安平推上了帅位的——虽然只是一支两万人的增援队伍。按照他平素的行事习惯,今夜必将大张旗鼓给恩人践行,然后宴饮朋宾直到天亮,一抒多年来报恩不得的郁气。
可范雎竟什么都没有做,从咸阳宫一回来,就独自扎进了书房,然后早早歇息了。
姬雨桥没有得到机会近前去问,只是默默观察,发现府里稍有身份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躲了起来,不再走动。
——这架势,倒像是得到了什么预警。
难道那刺杀白起的终局之战,与应侯也有什么关联?
姬雨桥一边想着,一边沿着后门出去的墙根行走,打量着这座宅邸之外沉浸在黑暗中的咸阳城。
应侯府离武安君府并不远,同在把咸阳一分为二的渭水北岸,以渭桥为中轴,一左一右对称排布。沿着水岸慢慢走过去,不到半个时辰,就能抵达。
然而,姬雨桥才走出二十步,就停了下来。
她看到了人。
并且,不止一个。
幢幢的人影每十步便立着一个,皆手持利刃,把应侯府密密地围了起来。
映着府里小楼上的灯光,姬雨桥惊恐地发现,在这些人里面,竟有零星的几个体格如野兽般健硕。低低的呜噜声从他们嗓子里发出,而在那蓬乱的头发下面,眼睛里映出的光,竟是一片血红!
马车还未行过渭桥,车轮便被泥水糊得几乎有原先的两倍重,两匹马儿都有些拉不动了。
赵宁坐在车上,靠着车厢壁闭目养神。雪鹰却十分焦虑,倚在另一侧的车窗边,每隔一会儿就要掀开车帘向外面望上一望。
其实也望不到什么。
咸阳城被渭水分为两半,但咸阳宫和主要的居民住地都在渭北。没过渭桥之前,外面几乎看不到什么灯火。最亮的,也就是他们这架马车上挂的风灯了。
在鹿鸣交代完那句话之后,雪鹰非常尽责地上前来扣住赵宁手腕,连点了她八处重穴,封掉了她所有可能动用武功的机会。幸好“鱼渊”十分隐蔽,没有被她探查出来。
赵宁知道,在咸阳以西的杜邮亭,此刻应当已经部署好了一个战场。
邵云既然告诉了静渊“琅琊”的所在,“萤火”必定不会怠慢。昨夜怕是已经启动了一场突袭清扫。
但“琅琊”也不是那么好拔除的。锦琅既是这般使毒用蛊不择手段之人,自然也不会大意到只派邵云一人前来武安君府。
双方的拉锯,应当就在今夜,将有分晓。而杜邮亭,便是那最终的决战之地。
只是——赵宁不太明白,“萤火”为何要拐上这么一个弯,把她也送去?
要说作用,她如今已几乎是个废人了。指望用她在这场战斗中决胜,是不可能的。
更何况,她如今还能继续活着,唯一的理由就是要用来稳住屠嘉。而现在屠嘉已经离开,不可能再回来。“萤火”就算骗他,也已然达到了目的。
马车走得很快,赵宁闭着眼睛,实在想不明白这条路走下去,究竟会碰到什么。
“当心。前面要过桥了,会有些颠。”就在这时,驾车的鹿鸣转过头来,嘱咐了一句。
雪鹰马上扣住窗棂稳住身形,赵宁没有力气,也无可挣扎。
可话音刚落,前方奔驰的双马就齐齐长嘶,车辕狠狠一震,撞上了什么坚固的东西。
“喀”的一声脆响,整个车厢竟都飞弹了起来,向侧面倒去!
竟有伏击!赵宁心中骇然。
就在马车倾倒的瞬间,一声清脆的拔剑声在黑夜中响起。
紧接着,车厢的木顶便被掀了开来。
“什么人!”雪鹰一声娇叱,雪亮的利刃在手中一闪,一个纵身便从车顶开裂的缝隙中突刺了出去。
赵宁没处把手,身子随着车厢的震荡翻腾跌撞,只看到一个矫健的黑衣人与雪鹰闪电般交上了手,然后便同马车一起重重摔到了地上,木屑四溅。
鹿鸣也同时遭遇了敌手,在马车失控时飞身而起。只是这方交手双方实力悬殊,鹿鸣还未出声,便一声闷哼摔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一段,很快便不动了。
一股强烈的杀气在渭桥周围升腾起来。
赵宁浑身剧痛,强忍着惊骇,慢慢从马车的残骸中爬了出来。就这么片刻之间,雪鹰也迅速落败——被一剑断喉,尸身踢落到了滚滚的渭河中去。
赵宁强忍惊骇,缓缓站起身来。
转头去看,黑漆漆的渭桥桥头,立着一个人。
渭河旁边,刚刚杀死雪鹰的黑衣人擦了一下剑上的血,把剑收回了鞘中。
这是……
一种熟悉的感觉从背后升起来。
“嗬。”那黑衣人开了口,慢慢转身向她走来,“阿宁姑娘,好久不见。”
赵宁心中狠狠一震,陡然睁大了眼:“梁大武?你、你……加入了‘黑衣’?”
梁大武又“嗬嗬”笑了一声,在她面前一丈处站定:“不如说,我本就是‘黑衣’。”
“什么……”赵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本就是‘黑衣’安插在吕氏,监视冯嘉的。”梁大武道,然后长长叹了口气,万般遗憾地道,“可是,我们怎么想得到,我们的赵氏‘有为’的继承人赵宁姑娘,在知道了仇人的身份之后,竟然都不杀他?一转头,还开开心心地嫁了他?”
“我……”赵宁心中像猛地被扎了一刀。
紧接着,她也突然反应过来了一件事。
“你是‘黑衣’……”她抬起头,眼中的光刀刃似的,“所以,在邯郸,你们是故意牺牲我和墨家?你们、你们疯了吗!”
“若不是你软弱荒唐不杀冯嘉,莫迟早已跟着嬴异人进了秦国庙堂!”梁大武的语气也严厉起来,“这会儿,应当连‘萤火’都拿下了!”
赵宁脑中陡然响起一记惊雷。
“你们……”她说不出话来,脚下有些站立不稳。
这样深邃的布局,这样残酷的取舍……很像是他的手笔。
除了他,应当也没有别人做得出来了。
她缓缓转过头,再次去看那个拄着剑立在桥头的人。
是个身材中等,平平无奇的人。但那个身体投下的阴影,却是她从小到大,甩脱不了的噩梦。
这时,那个人也提起剑来,缓步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