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外,分拨给冯嘉的五十近卫亲兵已集结完毕,整装待发。雨已经下了很久,天色眼看就快黑了,而此去蓝田大营还有近百里路,再不开拔的确是要麻烦了。
“将军,来不及了!快走吧!”旁边的亲兵再次劝道。
屠嘉还是没有动,手控着马缰,一直望着里城通往东门的那条路。冷雨打在铁甲上,顺着缝隙往里面流,早已将浑身的皮肤都淹得麻木皴皱。
“再等一下。”他沉声令道。
就在这时,达达的马蹄声终于响起来了。
屠嘉精神一振,两腿一夹马腹,迎了上去。
来的是三匹黑马,奔驰得快而矫健,马上的骑士皆是一身灰衣,携着长刀,没有戴遮雨的斗篷。为首的一人身形枯瘦,眉目间透着股沉稳和精悍,竟是“萤火”统领嬴栎。
“吁——”三丈远处,嬴栎勒停了马,向屠嘉比了个抱拳礼,“冯将军。”
屠嘉没有露出意外,也停马唤了声“赢统领”,回了一礼。
“此去邯郸,征途凶险。”嬴栎微微侧身,让出了右后方的年轻武士,“这位是‘萤火’澄空,派给冯将军为影守。”
“见过冯将军。”那武士策马向前,对着屠嘉抱拳点头,然后自然地走到他身侧。
也是一个年轻而坚韧的少年人,唇角的青涩没有刮净,眼神透亮,正如其名。
“多谢。”屠嘉郑重回礼,眉头却不由愈皱愈紧。
只派一名影守给他,用不着嬴栎亲至。他很清楚,今夜,咸阳内外,必定有一场风云际会的大行动。
然而,他——却不能留下。
“嬴栎此来,是为给冯将军一粒定心丸。”嬴栎再次开口,“将军为国远征,不宜瞻前顾后,心神不宁。”他顿了顿,语意变得激昂而严肃,“邯郸之战,关乎秦国今后几十年国运,断不可败!”
屠嘉点了下头,应道:“在下心里有数。”
应着嬴栎的话,一辆双马轺车穿过雨幕,辚辚地沿着同一条来路快速奔驰了过来。轺车两侧,几名甲士骑马护卫,为首之人正是司马靳。
“阿宁!”屠嘉心神一震,一下子便反应过来。
转瞬间,马车行至军前,停了下来。车帘一动,黑色绣金的油布伞撑开,侍女雪鹰先跳了下来,然后转身接下了赵宁。
“阿宁!”屠嘉一翻身从马上跃下,快步上前,握住了赵宁手腕。
“你……你要去……”赵宁看着他一身戎装,眼神里尽是痛苦。“灭赵”二字就在她唇边,颤了一下,没有发出来。
屠嘉咬紧了牙关,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情不自禁手臂加力,把她拉近身前,揽在了怀里。
“我不会的。”他在她耳边轻声道,“你信我。”
“冯将军。”这时,嬴栎开了口,“我已禀明王上,特许冯夫人脱离白氏,不必随迁。”他顿了一下,“冯将军可自行决定,是带着夫人随军,还是交于‘萤火’安置。”
屠嘉心中一震,蓦地蹙起了眉。
带赵宁随军,是决计不妥的。一来秦军中无此先例,他既为将领,必当以身作则,严守纲纪;二来,此次出征,乃是攻伐赵都邯郸,赵宁如何受得了孤身陷在敌营,眼睁睁地看着千万大军攻打自己的故国,残杀自己的同胞?
“‘萤火’——能如何安置?”屠嘉松开怀抱,转头看向嬴栎,语气有些犹疑。
“在终南山麓,有一处书院,是‘萤火’选拔英才之地。”嬴栎沉声道,“赢某会派鹿鸣,将夫人送到那里暂避。”
他说完,抬手向左侧一指,另一名“萤火”也走上前来,向屠嘉和赵宁抱拳作礼。
屠嘉转头看向赵宁:“阿宁,你可愿意?”
赵宁蹙起了眉,咬住嘴唇,没有马上答话。
“哎哟!这还有什么可说的?雨这么大,还磨蹭什么!”身后,司马靳控着战马在原地团团走动,忍不住焦躁地吼道,“直接送去便是!我等得赶回去护送武安君了!”
“阿宁!”屠嘉也有些焦急了,“你便答应,在那里等我回来,可好?”
“就这样定下吧。”嬴栎不再等赵宁答话,已做了决断,“冯将军就请安心上路,武安君这边,赢某也都已然安排妥当,绝不会给刺客可乘之机。”
“好。”屠嘉点头,也不再看赵宁,抱拳向嬴栎郑重一拜,“就倚仗赢统领,千万护家师和贱内周全!”
嬴栎点了点头,示意“萤火”鹿鸣下马,去接替车夫之位。
赵宁还是没有出声,眼神却十分复杂,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又不知能从何处开口。
“阿宁,你要听话。”屠嘉转过头,两手捏住她的瘦肩,蹙着眉,深深望着她的眼,“什么都别管,一定要好好的,等我回来。我一定回来!也绝不会负你!”
急切的话语声被雨水打湿,把这匆忙的别离笼上一层淡红色的疑虑。
“你答应我!”看赵宁始终咬着唇不出声,屠嘉的情绪终于爆发,手指上的力量也陡然加大。
他知道赵宁在想什么——这是她最终的抉择之机。
是刺杀复仇,舍弃生命;还是退后放弃,置身事外。
若是后者,他们将有一天定会重聚,泯去恩仇,远走高飞。
可若是前者——
那此地、此时,就是他们的永诀之处了。
“阿宁……你快答应我啊!”屠嘉感觉到心里有根弦快要绷断了,连带着他的手臂和身体,都战栗了起来。
赵宁松开唇角,流下泪来。
她抬起手,触摸着屠嘉的下颔,为他擦去覆满脸庞的雨水。
“好。”她终于开口,轻轻应道,“我等你。”
骑兵队伍的最后一人消失在视野里的时候,冷雨终于开始收了势,慢慢小了下来。
赵宁没有一直站在车下等到屠嘉离开。在说完那句话、道完别之后,她就主动转身,返回了车上。
她其实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从邯郸刺杀失败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是个余生都身不由己的囚徒了。嬴栎也好,屠嘉也罢,他们要她活着,都只不过是为了物尽其用罢了。
只是,她也实在不忍,再让屠嘉伤心。
世间的希望本就不多,幸事更是太少。能让他暂且心安,哪怕只有一夜两夜的好眠,也是好的。
“走吧。”赵宁叹了口气,对驾车的“萤火”鹿鸣道,“耽搁得太久,要赶不上了。”
鹿鸣的背影微微耸动了一下。
“什么赶不上?”雪鹰听出了些不对,皱眉问道。
过来的路上,司马靳便跟她们交代清楚了上令的变化。雪鹰和赵宁都不必再回武安君府,今后一切都听“萤火”的安排。
他们刚刚才说好,要去终南山的书院暂避。路途虽然有些远,但也不必非要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赶路。
“雪鹰。”鹿鸣忽然侧过身来,回头看向车厢里。
如同所有的“萤火”,他生得年轻精悍,眉宇间气质沉毅,话语干脆决绝。
“把冯夫人的穴道封住,看护严密。”他交代道,“答应了冯将军的,我们一定会做到。只是,去终南之前,还要先去另一处地方。”
“哪里?”雪鹰讶然。
“杜邮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