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和煦的秋光在晨间露了个头,竟就毫无征兆地突然隐去了。
仿佛是从北方刮来了什么不祥的寒潮,厚厚的密云翻卷着向咸阳城兜头盖了下来,一转眼就阴沉得如同冬日。
沐浴完毕之后,赵宁趁雪鹰被夫人唤出去,径自走到耳房门边堆放的贺礼前挑拣翻看。
昨日人杂事乱,她没有机会好好看这些东西。只是直觉其中应该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需要她找上一找。
她进了武安君府,嫁给了冯嘉。这么大的事,“琅琊”要是不知道,就有些蹊跷了。
还有身在应侯府上的阿桥——若今日刺杀不成,应当想办法去见见她。断联了数月,也不知她那边有什么新的情况。
寻了一会儿,她便看见了那个金丝木盒。
盒上缠着红绸,绣着应侯府的字样。打开来看,里面放着一套华贵的宝簪。
赵宁把宝簪取出来,放在一旁。正要伸手抠那薄木的隔层,雪鹰忽然提着妆盒走了进来。
“夫人要戴这个?”雪鹰挑起眉,看了下那木盒,又道,“这是应侯府上送来的?”
赵宁赶忙把那宝簪又装了回去:“只是好奇,随便看看。”
“放着吧,别碰。”雪鹰仍然冷着脸,指了一下妆台,让她过去,“老夫人最讨厌应侯府送来的东西,可别让她看见,徒惹不快。等下我叫人把那东西扔掉,省得碍眼。”
“不用了。”赵宁一惊,截口道。又觉得反应有些突兀,补道:“我自己收起来不碰就是。应侯势大,想必眼线众多。传闻他睚眦必报,还是不要多事了。”
听了这句,雪鹰稍稍怔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敷衍似的点了点头。
梳妆完毕之后,赵宁跟着雪鹰一同出门,前往武安君夫妇寝门去行拜见舅姑之礼。本来屠嘉应当同来,但情况特殊,便略过不提。
赞者已经等待在门口了,见新妇前来,便入堂内以告,准备好盛着枣栗的竹笲递于她手。
赵宁小心而端庄地接了,走上堂去,却发现堂上东序的舅席上空无一人,房户之西的姑席上,白夫人正等着她。
白起竟然又未出现。
赵宁微微皱起眉,但心里却不由地一松。
那颗毒丸被她藏在指缝里,本打算投在醴酒之中,再伺机泼洒一些到献给舅姑的豚食之上。按照礼制,舅姑食毕,由新娘食舅姑之余——这样,这刺杀便干干净净,敌我谐亡。
然而,白起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也不知,他是知道她的身份目的,所以加意防备着她,还是另有什么缘由?
难道,他又如当年长平之战时故伎重演,表面称病不出,实际已偷偷前往战场,暗中换将?
怔愣了片刻,在赞者提醒之下,赵宁只得径去拜姑。送上竹笲,两相答拜,受了赞者之醴,便算完成了拜舅姑之礼。
白夫人礼数周全,神情却始终十分淡漠,也不愿与赵宁多说额外的话。
正好赵宁也无事可说,除了全礼之外,两人便沉默着,任凭礼官和侍者忙碌。
不多时,整个婚礼便算礼成了。赵宁想着那件从应侯府上送来的贺礼,急赶着向白夫人告辞回去。
谁知刚走出几步,忽然碰上家老徐氏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一路大声喊着:“夫人!有、有王上诏令至!”
白夫人大惊失色,赶忙从席上站了起来,疾走穿履准备去迎。一面匆匆差遣家仆去书房寻告武安君。
赵宁知道,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难道是屠嘉出事了?她心中一紧,也赶忙提裙跟在白夫人身后。
“你先回房!不要出来!”
谁知,白夫人柳眉一竖,将着她大声喝止,然后又急匆匆地跑了。
赵宁心中震了一下,然后道了句“是”,便依言转身回房去了。正好,她该趁机把那贺礼中的东西拿出来。
整个武安君府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仆从来往匆匆,没人盯着她这新妇。
回屋关上门,确认了一下房中没有人,她便又去耳房,把那金丝木盒拿了出来。
幸好,雪鹰也没有来得及收。
她很快把外盒打开,宝簪取出,然后往拿隔层的木板上一按。
“喀”的一声,薄木板应声而碎,露出了里面淡黄肤色的羊皮软臂甲——
墨家“鱼渊”!
天气果然瞬息剧变了。只在一个时辰间,寒潮竟夹裹着黄豆大的冻雨砸了下来。
赵宁才刚戴好“鱼渊”,理好衣袖,房门便被雪鹰粗暴地推开来,大声叫她“快些收拾东西跟她去前院”。
赵宁万没有料到,白起竟会忽然被夺爵出迁,且今日便要离开咸阳。
屠嘉还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的消息托人送来。整个武安君府忽然就在那一道严峻的王令之下乱了起来,来来往往的家仆在家老的指挥下匆忙地收拾家什细软,一个个清点装车。府外,中尉手持秦王符节,调来京师屯兵两百,将整个武安君府围了起来,不许任何人出入。
赵宁没有什么东西要带,就跟着雪鹰站在前院的堂前,等候家老进一步的指示。据称,秦王只给了武安君府两个时辰的时间收拾。两个时辰一到,中尉便会按照名录清点人数,查验照身,押送白氏全族前往阴密。
风雨呼啸刺骨,陡变的天气更加增加了迁行的难度。府外淋着雨等候的甲士们也十分辛苦,却也无人敢有异议。
赵宁锁着眉头,心中忧虑烦乱至极。
这个变数她没有意料到,却未必不好。
这将是一个绝佳的刺杀机会——行路途中,白起周围的防备,将远比在府中重檐之下要差得多。而这个消息传出后,只怕不止“琅琊”一支,六国还有无数刺客志士会闻风而动。
只是,她不知道,屠嘉去哪儿了,会不会一起走。如果真如之前预料,屠嘉会被派去出征邯郸——那么昨夜,竟就真的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徐老!”
看到家老徐氏匆匆从堂前走过,赵宁赶忙上前去,见缝插针地唤了一声。
“可有冯嘉的消息了?”
徐氏一脸烦乱,摆了下手,喊了声“没有”,脚步都没停一下便奔到后院去了。
就在这时,大门口突然出现了一阵骚动。几声高亢的吵闹声后,一个熟悉的人影闯了进来,后面跟着好几个全副武装的甲士。
“赵宁!”
那人也是一身铁甲,身材高大,嗓音急切而粗犷,正是司马靳。
他一进来就看见了赵宁,然后向着堂前直冲过来:“快!跟我去一趟东门,冯嘉要见你!”
“等一下!”赵宁尚未应答,雪鹰已经上前一步拦下,“谁的指令?”
司马靳有些吃惊,但一下子就明白了雪鹰的职责和身份,剜了她一眼,粗声道:“没空解释!你也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