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赵宁在榻上睁开了眼睛,一咕噜爬了起来。
屠嘉已经走了。旁边的卧榻上还留着他躺卧的压痕,和她脱下的凌乱的衣衫。
反应过来的一瞬,赵宁忽然觉得脸上发起烧来,赶忙扯过衾被裹住身体。
她还裸着身,胸前的皮肤上遍布着红色的星痕,浑身都缠绕着他的味道。
他们,真的是夫妻了。
她想起来,先前锦琅为她用药“换肤”,曾说过她的身子太硬。不知道,屠嘉嫌她身子太硬吗?
不会的。她刚一想,就马上摇头否定。
不然他也不会那样,筋疲力竭也不肯睡去。
那种浸满了绝望的爱意——就好像,明天他们就要死了。
外面的天光已经大亮了,鸟雀叽喳悦耳,又是一个好天。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赵宁的心却忽然冷了下去,从里到外打了个战栗。
今日拜舅姑,大概就是她刺杀白起的最好机会。
也许,她确实,今日就要死了。
屠嘉一定是有着那样的预感,所以才叮嘱她留在房里不要出去。
可拜舅姑之礼乃是婚礼的最后一步,她既然嫁入这高门深宅,于情于理,都该遵从礼制,不由得屠嘉随意更改。
“夫人,醒了吗?”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雪鹰的叩门声。
赵宁惊了一下,然后赶紧应声,慌乱地穿起衣服。
“老夫人已经起了,赞者也已备好礼器馔酒。夫人已经起身了的话,妾就进来服侍沐浴梳妆了。”雪鹰又道。
赵宁从枕缝里摸出那枚果核,藏进袖口,深吸了一口气。
“好,进来吧。”
此时此刻,咸阳宫的朝堂上,空气坚硬寒极,像是一动就要崩裂。
“又败!”秦王嬴稷愤怒地一声大吼,把战报重重摔在了地上,“我大秦的高官厚禄,岂会养这样一群废物!”
一个时辰前,两道军报前后脚送上了朝堂。
送信的军吏两腿抖如筛糠,伏跪在阶前不敢起来。
秦王看过之后,立刻盛怒。把战报的竹简扯得烂碎,狠狠摔在脚下,还气急败坏地跺了几脚。
这些年,这个老人的脾气变得愈发暴躁而古怪了。
朝堂上站着的群臣没有一个敢于出声,众人心里都有数,又是邯郸前线大败的消息。这场对峙了三年的仗,似乎终于要决出胜负了。
自几个月前王龁代王陵为主将攻打邯郸,魏国楚国各出兵十万驰援。虽然一度因各种原因被阻,最后还是进军邯郸与秦军血战了。
眼看着王龁越败越多,气势全灭,秦国朝堂上下一片惶急。秦王把能派的大将几乎都派了出去,就差武安君白起一个,无论如何都命令不动。
到得今天,这两道战报,终于把秦王忍耐的极限击穿了。
“传我令——命白起代王龁,即刻发兵伐赵,不得有一毫拖延!若再违令,阖族立斩!”
此令一出,朝堂众卿齐齐悚动。
“王上!”屠嘉再忍耐不住,出列跪倒叩首,“王上!武安君病笃,实在无法出战啊!”
秦王看着他,鼻中哼然冷笑,仿佛早已料到他会出面。
“王上!罪将冯嘉,愿代武安君出征!请王上体恤老臣,收回成命!”
屠嘉的前额抵在手背上,身体像弓一样蜷曲着。
“呵!”秦王冷笑了一声,“此时知道请战了?你回秦日久,却不来觐见。当寡人不知你们的心思?”
屠嘉伏着身,不敢动。
“一个个的,自恃曾经有些功劳,眼里就没我这个君王了!”秦王仍在大发脾气,“你代白起?你算什么东西?代得了白起?!”
“王上!”屠嘉咬紧牙关,抬起头来,“冯嘉,罪无可赦,不敢执帅印。愿为副将,为我王马前驱驰,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什么!”
“冯嘉!你好大胆子!”
朝堂上陡然炸开了。
“你——是叫……寡人亲征?”秦王也明白过来,气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我军久战在外,士气低沉。”屠嘉沉声道,“非我王亲至,灭赵无望!”
“你……你……”秦王抬起手指向他,却一时找不到话辞来辩。
这时,应侯范雎上前了一步,拱手行了一个礼。
“王上莫恼,冯将军年轻气盛,又新婚燕尔,急于立功立业,说话不免急躁了些。”他面色不变,话音不卑不亢,十分沉稳,“御驾亲征太过冒险,本也不必,臣另有良将举荐。”
“哼——”秦王仍气愤地瞪了屠嘉一眼,然后转头面对范雎,“说来!”
“臣举——郑安平为将。”范雎道,顿了顿,“冯嘉可为副,带两万轻骑,直奔邯郸,先解王龁燃眉之急。”
“郑安平?”秦王皱起眉,有一些纳罕。看其神色,似连听都没听过这个名字。
“郑安平乃当年助臣逃出魏国的义士。”范雎解释道,“其人深谋远略,胆大心细,重情守诺,义名远播。臣来秦之后,郑安平也举族迁来,现在军中任职。”
“噢!”秦王恍然,“寡人想起来了!范叔曾提过数次。”
“如今‘战神’挂帅已不可期,他人又无声望可代王龁,不如便事急从权,先解近渴。”范雎侃侃续道。
秦王皱起眉,仔细考虑。
屠嘉没有出声,只是心中有些忧虑。
郑安平其人,他倒是曾听说过,但印象不深。只知应侯着意报恩,一力为他铺路提拔。但这么多年过去,此人始终声名不具,只能说明是个庸才,难堪大任。
但秦王此时,却被顶住了。
倘若他拒绝了应侯的提议,却又没有其他人选,岂不是真要如屠嘉所说,挂帅亲征?
想到这,屠嘉不由有些后悔。
方才他又急又气,确是失言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在朝已五十年,开疆扩土一世英明的秦王稷,到老来竟会变得这般昏聩!
虽然老师着意嘱咐他不要为他出头,可那一道王令,是要斩尽白氏阖族!他岂能不管?
“王上!”屠嘉一咬牙,再次开口,又伏身拜了下去,大声道,“罪将冯嘉,附应侯议!”他顿了一顿,“只求王上暂缓前令,待冯嘉邯郸归来,再做决断!”
琅琅的声音回荡在殿内,一下激起了文臣武将的议论声。很快,就有几位老臣出声附议,请求秦王收回成命。
看到满朝为白起求情的臣子,秦王的怒火又熊熊地燃了起来,鼻中发出一声冷哼。
“你们倒是都很顾念白起,还都一口一个‘武安君’!莫非,当寡人下的罢黜之令,是空口放屁?”
“王上!”屠嘉急声辩解,“并非如此啊!”
几位老臣也纷纷色变,下跪请罪。
“冯嘉。”秦王转过头,阴恻恻地冷笑了一声,“若不是看在你营救我孙儿有功,自己也还有几分本事,你这颗头颅,早该落了地了。”
“是。”屠嘉伏在地上,不敢反驳。
“这一仗,是寡人给你最后的机会。”秦王续道,声势陡然严厉起来,“命郑安平为偏将军,冯嘉为副,领两万轻兵驰援邯郸。即刻出发,不得拖延!如不能灭赵,提头来见!”
屠嘉心头剧震,脸上一下子没了血色。
尚未应答,又听秦王下了第二道令。
“贬白起为士伍,迁之阴密。白氏阖族,今日务必离开咸阳,违令者——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