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日近黄昏。
武安君府已经完全恢复了安定。内院里的箭镞和血迹都处理干净了,围绕在屋室檐角的铃铛没那么快能复原,就全部整条拆下,收拾利索。
参加婚礼的宾客们陆续都在吉时之前到了,不过十余位,都是白起曾经的挚友或旧部,多半也已年逾五旬,淡出了朝堂。如今白起因不肯领兵,明面上已被秦王罢黜夺爵,只是拖延着还未离京。敏感时期,也不好太过亲热。
不过,接到消息送来的贺礼倒是有一大堆,杂乱地堆在厅堂边的耳房里,不一会儿就要放不下了。白夫人让家老捡了一些贵重的,送到新人的房间去,其中就有应侯府上送来的金丝木盒。
那木盒里是一套宝簪,华贵而俗气——却是应侯的宠妾姬夫人亲手挑的,又亲自送过来。
这种时候,白夫人拉不下脸跟权相作对,只得好好收下,命人送到新人房中,再好好将姬夫人迎送回去。
因一对新人都无父母,皆算是武安君夫妇的义子义女,采纳、问名之类六礼自然也就免了。亲迎也就是新郎把新娘从东厢迎到西厢,奠雁稽首,应父母戒。
一场仪式,做得简单而庄重。并无什么肆闹欢声,也不举乐煽情。重的只是一对新人之间的夫妇之义与结发之恩,眼中只有彼此,诚挚又安稳。
期间,武安君只在东厢出席了一下亲迎,受了新郎稽首,按礼戒了新妇一句:“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然后便回去了,竟连亲友都未谋面。
赵宁身穿缁衣纁边的礼服,由保姆女伴左右相陪,遮挡仓促间,几乎连这曾经日夜惦念杀之后快的仇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
不过,今夜,她也决定不想了。
总不能在自己的婚礼上毒杀父母。
“琅琊”已经失败,她若再不谨慎,就将彻底失去刺杀的机会了。
入寝门之后,两人盥手入席,对坐共牢而食。而后以爵对饮,又剖瓠合卺,全了夫妇之礼。御、媵设好卧席,撤去案上酒馔,便退了出去,为他们闭好门窗。
很快,周围便静了下来,只剩默然对坐的两人,和摇摇晃晃的烛光。
赵宁抬起眼,还有一丝丝的恍惚。
这便礼成了。
从这一刻起,她便是屠嘉的妻子了。他们两个人,将生同居,死同穴,生世都绑在一起。
可是——这是真的吗?
她和屠嘉之间,经历了那么多恩怨,堆叠了那么多仇恨。而从今日往后,也还有不知多少的纠缠和对决将要发生。
这场婚礼,只是……
“累吗?”忽然,温和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赵宁的思绪。
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
赵宁定住神,抬头向他看去。
眼前人一身黑中扬红的礼服,六寸白玉冠下,满头乌发一丝不乱。鬓角下颔都刮洗得干干净净,高直的鼻梁英挺隽秀,更衬着一双漆黑的眼眸深如寒潭。
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屠嘉。
她认识的屠嘉一直是落拓而颓废的,从来不曾给过她清俊秀美的印象。可是眼前的这个男子,下颔消瘦,坚定儒雅,竟也像是个翩翩士子。
赵宁回想在郢都初见的那个浑身油污腌臜落魄的铁匠,这一切都像做梦一般,让她实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堕入了一场臆想,从头至尾,都是假的。
“怎么了?”屠嘉见她怔愣不答,微微蹙起眉头,追问道。
那温柔的忧虑一下又如温泉注入寒潭,把他的眼神氤氲了起来。
“不累。”赵宁倏尔回神,赶忙摇了摇头,弯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屠嘉也宽慰地笑了笑,松开手,从席案边站起身来。
“明天一早,我就要进宫去了。”他叹息了一声,“你就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不用去拜舅姑吗?”赵宁也慢慢起身。
屠嘉皱着眉,沉吟了一会儿。淡淡的忧愁又悄无声息地滋长了起来。
赵宁明白了。他还是担心,不愿她去见白起。
“我不在的时候,你还是,最好不要出门。”果然,屠嘉叹息道,“静渊在府里,我怕他伤了你。”
“嗯……”赵宁应了一声,低下了头。
原来,他也还是不信,她放弃了刺杀白起。
他猜对了。
“不用瞒我。”过了一会儿,赵宁终于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邵云死了。”
屠嘉的眉心蹙了起来,下颔的线条一下子变得坚硬。
“阿宁,你跟他们——”他突然伸手,握住她手腕,欲言又止。
赵宁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宽慰地微笑了一下:“没事,我跟他们,早就没什么关系了。”
屠嘉轻轻松了口气。而后又想起什么,皱眉紧张道:“你,没有、服什么药吧?”
赵宁摇摇头,抬手放在屠嘉胸膛上,安慰地拍了下:“没有。别担心。”
屠嘉一下子攥住了那只手,然后探身把赵宁拥在了怀里。
“别做傻事。”他托住赵宁的头,嘴唇在她鬓角边,呼吸轻软,“你要活下去。别的,都不重要,哪怕……暂时要受些委屈。”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会陪着你。等料理完这些事,我就带你走。”
听到这句,赵宁忽觉鼻尖一酸。
从始至终,屠嘉都是全心全力在保护她的。
可她,却无以为报,也给不了他任何承诺。
她已经忍受了这么多的伤痛和磨难,才走到了这一步,走进了武安君府。
赵国四十万男儿的血仇近在眼前,她是发过誓的,一定要把白起的人头割下来,吊在邯郸的城门上祭军。
她怎么可能放弃呢?
放弃的话,她百年之后,又如何去九泉之下面对她的哥哥、她的父亲,甚至——那些和她一同在邯郸行刺的相里氏之墨?
烛火还在桌案上轻轻摇晃。外面的夜已黑透,有虫声阵阵。
赵宁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湿。
没由来的,她反而突然间觉得,这个时刻真好。
这个时刻,有屠嘉在身边,她不用立刻就拿起剑,去做那件“大义”的事。
他们还有一晚上的时间,整整的一个晚上,可以静静地呆着,不去想除了他们二人之外的事。
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别动。”屠嘉抬起手,扶住她的颊,轻轻地把她头上沉重的发簪摘了下来。
丝绸般的青丝立刻散开,坠下,铺了她满肩。
屠嘉把发簪扔开,又小心地帮她摘去各种繁杂的首饰,解开紧勒的丝绦和衣带。
赵宁一下子轻松了,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胸口起伏间,她发现屠嘉的眼神闪动了一下,脸颊上生起了些许潮红。
“阿宁……”他轻声唤了一声,却又停住,没有说下去。
赵宁猛然间想起了前日的那个吻。
那时他喝醉了。
他把控不住心中的伤痛和绝望,也把控不住对她的爱恋和情欲。
那么深重的情绪压在他身上,才压出他不管不顾的一个吻。而除那之外,他对她表露的,唯有冷静的关心,和克制的敬重。
现在,他还是如此——哪怕她已经成为了他的妻。
这个男人,只要清醒着,就不会允许自己有丝毫的放纵和忘情。
真是傻。
赵宁笑了笑,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
“你,想要我吗?”她红唇轻启,吐出几个字。
“阿宁……”屠嘉的嗓音陡然颤了一下,气息也急了起来。
赵宁抬起左手,轻轻触摸他的脸颊。肌肤相碰的瞬间,她感觉到一股控制不住的战栗,从指尖一直传到她的身上来。
“我想要你。”她说完,踮起脚尖,向他唇上吻了上去。
屠嘉的身子猛地一颤,然后忽然苏醒了过来,展臂把她使劲拥在了怀里。
炽热的吻一下子把两个人的情欲点燃了。屠嘉扯落她的外衫,把她横抱起来,放到卧榻上,将绵密的吻印在她的脖颈和耳后。
滚烫的手心抚过皮肤,像要把她的身体揉碎,把每一寸都揉进他的名字和气息。
衣服渐渐剥落,相亲的肌肤越来越多,终于融为一体。
在这个时刻,赵宁这才明白,情和爱,究竟是什么意思。
接近破晓时,赵宁终于沉沉地睡了。
屠嘉的胸膛贴在她的后背上,手臂还紧紧环着她的腰,像是生怕她在睡梦中跑掉。
可赵宁不知道的是,屠嘉却睁着眼,一点都睡不着。
他很快就该走了。
昨天,静渊已经把“琅琊”的消息传递给了嬴栎。也许就在这个夜晚,咸阳城里已经发生了一些难以想象的惊人变化。
而当他穿上昔日的铠甲,再次步入那个朝堂,他曾经决然抛弃的一切责任和重担,又将不可抗拒地重新压回到他的肩上。
他并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也并不知道,自己最终能不能勒停秦国这匹失控的战马。
唯一知道的是——
他别无选择。
黎明一点一点地淹没过来了。
这人生里最好的一夜,就这样快得过去了,怎么也抓不住。
天亮之后,他们二人,又得去面对无尽的夜了。
希望她,能够好好的、活下去。
不管他在不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