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也不认识你了。”屠嘉皱着眉,对右侧按刀而立远观战况的静渊说道。
静渊的眉心深深陷着,比屠嘉更为忧虑。
自郢都一战之后,他设想过无数次与邵云最终的对决。不止是因为他自己的重伤和任务失败,红楹的死更是让他难以接受,仇恨蚀骨。过去的百余个日夜里,他时时刻刻都在咒念着邵云的名字,发誓要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可如今,当他再见到这个人时,却发现——他已不能再被称之为“人”了。
换而言之,邵云已经死了。
如今被送到他面前的,只是“琅琊”的一颗弃子,一个肉盾。哪怕把他捉住、拷问、千刀万剐,也不可能报仇雪恨,或是得到比杀掉他更多的东西。
然而,作为“南墨”派驻守护武安君府的总统领,静渊其实明白,他是需要从邵云身上挖掘出一些东西的。
这些年来,“萤火”在咸阳城里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某一些隐蔽的街道深处,会传来若隐若现的金石摩擦声;还有一些时候,某些水渠会被沙石堵塞,挖出来看,却是本应当深埋地下的陈年旧土。
另外,也有一些可疑的人。
他们出没于咸阳的街头巷尾,有的是商旅小贩,有的是士人门客。虽然他们照身户籍一应俱全,盘查起来也能说得头头是道,但他们身上,总是有种令人不安的神情和气味。
统领嬴栎曾经使用过一些非常手段,抓了几个人来拷问,却什么都没问出来。除了隐约知道一个词“琅琊”,便什么其他的讯息都没有了。
而此时,一切迹象都表明,一个可能翻天覆地、云海倒悬的变故,即将要发生了。
静渊所守护的武安君府,正处在这漩涡的中心。而眼前的“邵云”,又可能是他撬开“琅琊”秘密的唯一希望……
想到这些,静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雪鹰!”他偏过头,对站在后面备战的侍女吩咐,“去取‘濯魂’。”
“是!”雪鹰立刻应道。
“等一下!”静渊又叫住她,顿了一下,补充道,“去我房里,把赤藤索取来。”
赵宁把那枚果核藏进了袖子里,揉了揉掌心,让那两个字的痕迹尽快消去。
果核里是一枚钩吻草制成的毒丸,添了些去味的料剂,溶在醴酒里,不会有什么破绽。
“黑衣”知道她的踪迹了,应当也知道了她武功大损,于是给她送来了刺杀白起的武器和指令。
只是,如今执掌“黑衣”的,又是何人呢?
她实在不记得,当年在父兄身边,除了莫迟,还有哪个出类拔萃的弟子或同僚。
外面的战斗声变得愈发激烈了。进到府里的刺客,仿佛战力强悍异常,却形单影只,没有援手。
她不敢去看——雪鹰随时可能回来,若是发现她冲破了穴道,说不定会怀疑什么,要借故搜查她身上的东西。所以,她只好维持原样跪坐在妆台前,运起了北姜的内功绝学“抽丝”,让五感超脱于身,飞游到那小院之外。
这么凝神一听,赵宁忽然狠狠打了个哆嗦。
那进来的刺客,好像根本不是个人。静渊的手下围成一圈,用铁索织成的网把他困住,隔上一会儿便用弩机攒射一轮——而那人,竟还不死。
接着,静渊“嗯”了一声,叫了声“停”。
弩机撤走了,铁索喀啦喀啦一阵乱响。
中间那人伏在地上,低沉地嘶吼着,像受伤的野兽。
这时,铁索打开了,周围的人迅速撤去,半空中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鞭响。
赵宁感觉到脊梁骨狠狠地震了一下。
“邵云。”静渊的声音锋锐而清晰。
像是磨剑时,剑刃离开砥石的最后一声铿响。
“这是红楹——要向你讨回来的!”
起风了。
院子里,地上的草叶被风卷着飘飞了起来,沙沙地响。
“叭”的一声轻振,他感觉到眉心接到了一滴雨——然后,那一点冰凉就突然化开了,把他灼热的皮肤淬了一个洞。
忽然,他发觉自己能动了。
被锁死的喉头耸了一下,裂开了一条缝隙。牢牢箍在他骨骼上的那层精铁般的硬物也慢慢开始崩碎,脱落。
邵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冷风把干瘪的肺灌满了。
此时,他才感觉到剧烈的痛楚像大山一样向他碾了过来,身体每一寸骨头都像是碎了,跟血肉混在一起。
眼前的黑色也密实地压在他的脑中,一瞬间,他有些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在何处。
“邵云!醒过来!”
这时,一声熟悉而永远带着愤怒的男子声响起。
邵云忽觉脖颈上一痛,气息又被掐断了,整个身子都被带着往前冲去。
是静渊!他猛地反应过来,手肘一抬,向缠在脖子上的长索抓去。
“咻”的一下,那长索又松开了,尾梢恰好从他的掌心溜走。
邵云忽然僵住——指尖轻轻一触,他就发觉了那长索是什么。
在几个月前,在那条长长的入秦之路上,他曾整日地在黑暗中摩挲着那根长索,回忆着那个人脸上的梨涡。
那是红楹的赤藤索。
藤索断了,又被他用铁片硬拗着接了起来。索上的每一个凸起和纹理,都与他手心的纹路相合——曾经,也与她的相合。
只是,他却不能留下它。
他们入秦以后,姬雨桥便将赤藤索和红楹的骨灰一起送还给了“萤火”。
他以为,这条长索会跟红楹一起下葬。不管生还是死,都会陪在红楹的身边保护她——而那藤索上,曾有他的血。
可是,原来他想错了。
静渊留下了这条藤索。
而他留下它的意义何其明显。
——他要让他,死在这条藤索之下,以慰红楹这一生的憾痛与委屈!
“啪”地一下,游蛇一般的藤索又呼啸而来,狠狠地在他胸膛上抽出一道血痕。
“你、可知错?”静渊的愤恨从牙缝间一字一字地蹦出来。
锐痛传来,邵云也咬紧牙关,勉力站直了身体。
虽然看不见,但他完全能够想象静渊脸上的表情。这个素来不善言辞的师兄,只会把心中的愤怒写在脸上,然后化为手中毫不容情的狠绝招式。
就像他记忆里那些愚蠢而暴虐的家主一样。
“呵。”邵云勾了下唇角,冷笑了一下,“我犯的错可多了。你说的,是哪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