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风有些凉。
赵宁坐在窗前,面对着妆台上的铜镜。窗户开着,时不时飘进来些碎叶和秋日特有的潮气。
在她身后,白夫人派给她的侍女雪鹰正在给她梳头。
雪鹰年纪不轻,应是约有二十余了。个子不高,身材细瘦,眉梢微坠,生了一张冷脸。
许是知道内情,她对赵宁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只是按部就班做着应做的事,把赵宁当做玩偶似的打扮。
而且,手还很重。
赵宁心中暗叹,除了头发被扯疼了的时候皱皱眉,也没有表露其他的不悦。
她现在,是白府最不受待见的人。就算屠嘉在侧,怕是也很难维护她几分。
更何况,这个雪鹰,显然是身有武功的。
整个武安君府——她一进来就发现了——除了白夫人,其他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是会武的。连院中扫洒的老翁,厨房进出的妇人和小厮,前庭后院穿梭来去的侍女和听差,都是不弱的技击之士。也许其中,还有不少是曾经名震江湖的高手。
怪不得多年来,刺杀白起的人都有去无回。
这座府邸,就算没有墨家布下的机关箭网,也是一座滴水不漏的堡垒。
看着铜镜中苍白憔悴的面孔,赵宁不由遗憾嗟叹。
好不容易进来了,可她此时偏偏,废了武功。
这一次重伤,让她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两月有余。不光是右肩关节被毁,再也拿不起剑,这么长时间的卧床,也让她全身肌肉萎缩,虚弱得多走几步都要气喘。
在这种时候,不管这个侍女雪鹰的功夫深浅如何,她决计是不能妄动的。不太过分,也就罢了。
“高一些。”雪鹰一手扯着头发,一手在她的背心上轻拍了一下,叫她挺直。
赵宁赶忙把胸挺起来。
昏礼的发式十分复杂,她已经在妆台前跪坐了将近一个时辰,实在有些疲累了。
就在这时,房间外面忽然传来了响动。
“有刺客!”屋外响起警示声。
赵宁猛地抬头,一串轻巧的脚步声“咔咔”从房顶上踩过,快如奔驰的猎豹。
雪鹰的身体突然绷紧,出指如电,一下点住了赵宁颈后的穴道。
“在这别动!”她一声轻喝,身形立刻向门外飘去。扬起的发丝尚未落下,人已消失不见。
赵宁只觉一股锐利的内力从穴道刺了进来,脑中“嗡”的一下,身子立刻僵住了。
是“南墨”的“六芒手”。
果然,这个森严的府邸,完全被南墨罩住了。
赵宁渐渐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那股内力不算霸道,但足够坚韧。像根绳子把她的内息缠住了,让她既不再能不动声色地悄悄运功疗伤,也不能用“抽丝”去查探外面的情况。
她的头还稍稍向上仰着,正面着敞开的窗户,看到檐下垂着的铃铛在风中轻轻摇晃着,发出急促的声响。
来的刺客,是谁呢?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田牧的消息了。
来咸阳之后,她一直被困在司马靳家的后室里,在屠嘉的身边。连阿桥,怕是都不知道她来了这里。
赵宁没有任何办法推断现在的情势,只是直觉那脚步声,有些耳熟。
一个矫健的弓手形象,在她脑子里浮现出来。
会是邵云吗?
他带了多少人?
就在这时,“咔哒”一声,那拴住檐下铃铛的丝线,突然断了。
临近的院子里传来了打斗声,伴随着稀里哗啦的瓦片碎裂和弩箭的呼啸,分外激烈。
赵宁有些心焦,想去看,却没办法动弹。
屠嘉,跟白起在一起。
他一定会遭遇刺客,而他的身体——赵宁知道——也因这一场大劫而濒临崩溃。
难以言喻的焦虑像蚂蚁一样啃噬着赵宁的心。整个院子檐角上的铃铛都在噼里啪啦地往下坠落,像是在下一场纷乱的雹子。
而这时,突然,“啪”的一声,一个细小的黑色物事从窗外落了进来,准准地砸在了赵宁面前的妆台上。
赵宁心头一跳,艰难地弯下脖颈定睛去看。
竟是一枚小小的果核。
赵宁的脊梁骨猛然一凛,眼眶里像是被一件锐器扎了进去。
那是——
她的身子颤抖了起来,深深提了一口气,拼命去冲被封的穴道。一阵昏眩之后,她终于抬起了手,迅速把那果核抓住,攥进手心里。
果核上的纹路,渐渐在她紧握的掌中印刻了出来。
那是两个赵国的文字。
赵宁一度以为,她再也不会看见了。
邯郸的行刺,因为莫迟的背叛而失败。赵国名震中原的“黑衣”,也因为这个叛徒而成为残酷的笑话。
可是,在短暂的几个月之后,有一些她不知道的变化发生了。
在她的故国,那个让她的父兄、让她赵氏阖族倾尽一切、肝胆涂地的图腾,又回来了。
她抬起手,慢慢张开手心。两个小字清晰地展现在眼前,熟悉得就像它们原本就在那里。
“有为。”
隔壁的院落里,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正在做最后的收尾。
屠嘉没有想到,动静这么大的一场刺杀行动,进来的竟然只有一个刺客。
并且,还是他认识的——只不过,和他之前在楚国相见时,差别实在太大了。
静渊把那刺客从房梁上逼下来时,脸色也十分阴沉可怕。
已经在武安君府严密运转了将近二十年的“蛛丝刀网”和“乱云弩阵”,竟然被一个目盲的刀客破了。那刀客不是别人,正是十年前叛出“南墨”,重伤红楹,盗走裂天弓的叛徒邵云。
邵云很熟悉南墨的机关之术,轻易就找到了总控的阵眼。
他没带裂天弓,只带了柄轻巧的短刀,出手干脆而狠辣。等到静渊的手下们反应过来府里进了刺客,毁了中枢,邵云已经拆了一支弩机,摸到了白起的书房之外,对着窗户向里射出了一箭。
刺杀当然没有那么容易成功。屠嘉一出手就挡下了那一箭,追出来时,满院警报大响。静渊率领手下从四方合围,弩箭齐发,将邵云一步一步逼到了这院落地面的中心。
然而,要拿下他,还并不太容易。
此时的邵云,除了目盲,还有些别的不同——随着战斗的推进,他似乎,在渐渐失去神智,成为一只嗜血的野兽。
他身上的皮甲,已经残破得几乎全都剥落了。露出的身体肌肉健硕得有些反常,布满了伤口和黑红的斑纹。
有不少弩箭射中了他,但是他狂啸一声硬拔出箭头,竟没飙出多少鲜血,也好似不会疼痛。
屠嘉跟他交了一次手,发觉他招式凶狠得完全异于常人,对于敌手的攻击根本不会闪避。只两三回合,屠嘉便支持不住,退了下来。在那之后,静渊便只有用远程的弩箭攒射压制,把他逼回绝地。
“他好像,也不认识你了。”屠嘉皱着眉,对右侧按刀而立远观战况的静渊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