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叫赵宁?”白起忽然问道,转头望向了窗外。
屠嘉心中震了一下,应道:“是。”
老师应也知道,师娘在为他们操办婚事了。今晚的仪式,他应当也会出面,接受他们的叩首和敬酒。
“她若要杀我,便由她去。”白起忽道,“你不要阻拦。”
“什么?”屠嘉赫然失惊,“老师!”
白起阑珊一笑,无奈又苦涩地摇了摇头:“我知道她是谁。奉明拿过她的画像给我看,那眉眼,与她哥哥,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屠嘉遽然无语。
“我知道,你始终还是过不去长平杀降这道坎。”白起叹了口气,神色有些颓然,“‘降卒不杀’,乃军争大道。这也是我教你的,你记得很好。可为何最后,竟是为师自己决定杀降?你一直想知道原因,是么?”
“是!”屠嘉心魂一震,昂声应道。
白起深吸了口气,又缓缓转回脸来,把沉沉的目光投到屠嘉的脸上。
“我可以告诉你。”他顿了顿,“但是,你却未必想告诉她。”
屠嘉心中又是一震,一下子咬住牙关。
“我白起一生,兵杀百万人,百战无一败,为的就是让秦国一统华夏,永远消弭战乱。”白起续道,“你很清楚,在这条路上,谁也挡不住我。”
屠嘉没有说话,心中又有些钝痛。
“三十年了,想杀我的人,何其多也?几乎每一日,都有刺客的尸身从我的府上被抬出去。”白起叹了口气,又顿了一下,“而我,也从来不惧。”
屠嘉不由皱起眉。
这件事,他也清楚得很。
在武安君府邸周围,五十步一个岗哨,来往的小贩都要接受盘查,不敢随便往这边走。府外来的访客,不论身份地位,入府以后,还未近厅堂,身上的佩剑、锐器便统统都会被收走,绝不可能带入一件。
整个武安君府的围墙上和屋檐下,凡是能进刺客的地方,都由南墨工师布置了丝网和机括。庭院的地面上,看似寻常无物之处,也可能有隐藏的陷阱和利刃。不熟悉的外人不经意走上去,多半顷刻就枉送了性命。
而除了这些之外,在老师的手下,还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暗中守护着。
不止是秦王派下的“萤火”。
还有——曾经受过白起之恩,立誓追随、死不旋踵的整个“南墨”!
“那,究竟是因为什么?”屠嘉心头陡然涌起一阵烦躁,“这些,又与长平杀降,有什么关系?”
他语气有一些冲,白起听了,忽然收了口,脸上神情黯淡了几分。
过了良久,白起才又重重叹了口气。
“靖长。”他第一次唤了一声屠嘉的名字,“你,是不是也认为——老师,是不可战胜的‘战神’?”
屠嘉心头陡然震了一下。
这个问题,他,真的想过。
过来之前,师娘说,老师自从在长平被刺,身体一直不好。故而王命有三,却实在无奈不能出征,这才要他回来。
他记得长平时赵宸的那一剑——那时他刚刚走出军帐,一回首就看到了那电光穿云、劈风碎雨的绝杀之剑。
老师的武艺冠绝天下,连“北姜”姜谢都无可匹敌。但那从帐顶刺下的匪夷所思的突袭真的太令人震惊,一瞬之间,竟让人恍为神迹,怔愣不已。
那是屠嘉平生唯一一次见到白起受伤。在那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战神”白起,也是会输的。
或许正是因此,他后来才会鼓起勇气逃军弃印,决定与老师一刀两断。
而这时,面对这个容颜苍老、却依旧强大威严的老师时,屠嘉竟又感到犹豫了。
他分明感受到,在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府邸里,墨家布下的安防还是如往常一样严密。
而静渊——那个亲自驾车去司马靳府把他和赵宁接回来的人——即便因任务失败被“萤火”除名,却又回到了“南墨”,全面接管了武安君府的布防。
虽然老师三抗王命,已是戴罪之身。可“战神”的威名还是无损,实力也未曾被削弱。
那些想要刺杀他的人,不论是赵宁,还是什么齐国“琅琊”,怎么可能有半分机会?
看到屠嘉脸上的表情阴晴几变,白起神情一松,竟弯起嘴角,轻轻笑了起来。
“看来,为师是对你太过严苛了。”他忽地伸手,拍了一下屠嘉的肩,自嘲地摇了摇头。
屠嘉的心头陡然一阵不是滋味。
老师一眼就看出了他心底深藏的恐惧。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还以为他已完全不同了,再不会因为老师的一句话、一个表情而战战兢兢。可谁能想到,哪怕他曾作出那样尖锐的反抗和决裂,回到此处之后,他还是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
“既然生而为人,就必定心怀恐惧。”白起又叹了口气,语意难得地带着抚慰,“即便可以深藏不表,不为他人所知,但——在漫漫长夜,独立中宵之时,也不必对自己掩藏,一味自欺。”
“老师……也有恐惧?”屠嘉皱眉。
白起又自嘲地笑了笑。
“那样的刺,那样的伤——”他摇了摇头,“岂能不惧?”
屠嘉怔了一下,然后脑中倏尔响起一记霹雳。
他已明白了过来。
原来,老师决定杀降,竟是因为被刺!
他惧的并非个人的生死,而是——他这一伤,直接导致了秦国可能无法在他的有生之年一统华夏,永远止战了!
所以,他一反常态,下令杀降。然后拼却一切军力长驱攻赵,直捣邯郸。
那样一场令整个天下都几乎魂飞魄散的大屠杀,背后的原因,竟是这个老人对灭国梦碎的恐惧。
而这样看来,那场可能逆转长平战局的刺杀,反倒成为了降卒被屠、赵国被灭的契机!
一时间,屠嘉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这因果的轮转,何其惊人?何其可笑?
无怪老师说,即便他知道了杀降的原因,怕是也不想告诉赵宁。
若她知道其实长平杀降竟是因他哥哥的行刺而触发,又该如何自处,如何面对?
“唉……”白起长长叹了口气,脸上神情变得极度疲惫而颓丧,“其实,对于她哥哥,还有整个赵国,你以为我这些年,便没有分毫内疚吗?”他顿了顿,续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对的,可到现在,终局将现,却是一败涂地,无可挽回。”
“老师……”屠嘉陡然哽咽,红了眼眶。
“所以,她若要杀我,便让她来杀。”白起道,“你既然决定护她,就休要食言,护她到底。”
这句出,屠嘉忽觉胸膛里一热,一股热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老师!”他猛地长跪而起,然后恭敬地叩首拜了下去,“学生愚钝,但不敢忘恩,也不敢负情。此生苦短,朝聚暮散。学生只求,用此身的每寸骨血,偿还故错,力保两安!”
他额头紧叩在手背上,声震肺腑,字字决绝。
白起的眉心也被他撼动了一下,眼角泛起了一点晶莹。
然而,良久之后,白起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靖长。”他缓声道,抬起手,像儿时一样轻轻抚了一下屠嘉的头顶,“你还是不明白。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两全之事。想要的太多,只会反受其累,两相惘然。”
白起的声音疲惫而嘶哑,透着股屠嘉从未了解过的绝望。
而就在这时,突然,窗外传来了“咔哒”一声轻响。
“什么人!”屠嘉俄然惊惧,手心一推地面,整个人翻跃而起。
下一瞬,“咻”的一声锐响。
一支通身漆黑、唯有尾羽是白色的铁箭,倏然从窗外射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