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君已经起身了,正在书房等你。”
跟随徐老一起安置好赵宁,屠嘉便依着传讯,孤身前去白起的书房。
那间大屋连接着白起的居室,在屠嘉的印象中,有连绵如山的书架,堆放着散发着奇异味道的沉重竹简。阳光很难照射进去,所以屋内总是阴沉沉的,只有东首窗前的桌案一块是亮的,常年掌着灯火。
那块桌案上总是放着一枰棋。
从他5岁刚进家门的时候,白起就开始跟他下棋——但从没教过他规则。
白起就让他坐在那,然后往他面前推过一盒黑子,让他随意下。刚开始他全无头绪,甚至连子应落在点上都不知,尽往那白格子里填。白起也不管他,任他胡乱落子,然后自去缠斗和做活。
一盘棋后,枰上黑子总是被剔得一颗不剩。
冯嘉虽然纳罕,但对老师何时剔子不敢有异议。长久看下去,终于自行总结出了规则,慢慢开始有些会下了。
白起的棋风霸道犀利,而他则练就了一手在夹缝中生存的巧劲。偶尔反击,竟也势如破竹,奇绝孤勇。
每到这种时候,白起就分外得高兴。抛下棋盘后,又拉他出去再练练剑,趁着酣畅淋漓的劲头,再背着白夫人,去渭水边偷偷喝上两坛酒。
那些都是冯嘉十几岁的时候的事了。如今走到这书房门口,回想起来,竟还像昨天似的。
可岁月流过,终不可回头。
他已不是那个瘦弱坚韧,又顺从寡言的少年了。
而那个威严少语,但睿智犀利的老师,又变成了什么模样呢?
屠嘉攥紧拳头,深深吸了口气,踏上了石阶。
过去三年的经历,真如一场梦境一般。他违抗军令,拼死逃军去赵国救人,又去楚国躲起来做铁匠,而后被草蛇灰线地编织进拯救秦国质子的计划和刺杀战神的阴谋,最后,别无选择地被推回到这个熟悉的门口。
宿命其实从来未曾放松过对他的掌控,到此时,他终究还是要面对那个问题——长平杀降!
他要问一问那个一声令下伏尸百万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要问一问,他到底悔不悔!
“笃笃。”他终于抬起手,敲了敲门框。
书房里传来一阵轻微的衣料摩擦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进来。”
屠嘉又深吸了一口气,使力推开了门。
房间里依旧洋溢着一股陈旧竹简的腐味,但也有些不同,多了一些飘忽的药香。光线依旧不足,唯有东首的窗前稍稍明亮。
屠嘉脱下鞋履,起步走了进去。一转身,看见棋案边跪坐着一个白发老人,扭头看着窗外,背影有些陌生。
屠嘉陡然蹙起眉,不确定地道:“老师?”
这是白起的书房,十分私密,连师娘都很少来。除了白起本人,应也没有第二人敢于径自坐在那棋案边。
老人缓缓转过头来,喉头一动,轻轻“嗯”了一声。
看到面容的一刻,屠嘉心口如遭重击。
竟真的是白起!
他比之从前消瘦得厉害,脸上皱纹遍布,皮肤松垮地耷拉着,满是斑点。须发已经全白,眼下乌青胀鼓——真的是个苍老的残年老人了。
“老师!”屠嘉忍不住又喊了一声,快步走上前去,扑通一下跪地叩首。
他原本没想在与老师把旧事分辩清楚之前行此大礼,可陡然间一见,老师竟在短短三年里从英武盛年变成这副模样,他心中的愧疚和憾痛一下子爆发了。
不论怎么说,那是他的老师,是他的父亲。
他不能认同他做的事,却也不能不心疼他这个人。
白起没有说话,只重重叹了口气。等了良久,才清了下嗓,哑声道:“起来。下棋。”
屠嘉停了一会儿,吸了口气,收拢情绪起身。
这样也好。
以棋手谈,好过言语交锋。
再一次坐在那棋枰前,屠嘉有些不敢抬头,也不想说话。
老师即便容颜苍老,但气势给他带来的威压,依旧不逊从前。
甚至,尽管房内洋溢着药味,可老师身上,却似乎并没有什么病容——他的内息依旧绵延深厚,坐在案前,沉稳得像一块磨剑的砺石。
屠嘉深吸了一口气,自然地伸手拿过黑棋,准备落子。
“等一下。”白起忽然抬手打断。
他伸出一只枯手,把屠嘉面前的黑棋棋盒拿走,换成了白子。然后自拈了一颗黑子,“啪”地一声落在天元。
“剔去此子,便作你赢。”白起道。
一瞬间,屠嘉忽觉血管一胀,战意陡起。
“好!”他拈起一颗白子,也“啪”地一声,紧逼着黑子落下。
师徒二人出手如电,小小的棋枰上顿时杀气肆意。
屠嘉第一次执白,略有些不适。但小时那种无视规则的快意厮杀又浮现在了眼前,让他不自主全心投入其中,忘却了一切。
既已定下夺去天元黑子便胜的规矩,两人便以棋枰中心为战场,直面撕咬攻防。
黑棋执先,筑出一道堡垒,又布下几路援军,与中心遥相呼应;白棋直攻不下,张网围堵,继而后退建成枢纽,分兵与援军逐条缠斗。
时间慢慢过去,双方各有损伤,也各自稳固了做活的领地。然而,虽然前线对峙形势依然紧张严峻,但天元上的黑子仍旧岿然不动。
很快,一张小小的棋枰便下满了。
“唉。”屠嘉找不到落子之处,叹了口气,颓然将白子丢回了棋盒。
白起也停手,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露出什么得胜的喜色。
“邯郸之战,秦国必输无疑。是吗?”屠嘉盯着天元的那颗黑子,皱着眉道。
其实开局不多时,他便知晓了老师的意图。
那枚黑子就是赵都邯郸城,看似孤绝,其实与广袤中原呼吸相通,荣损与共。魏国与楚国的援军从外路长驱压制,韩国在秦国肘腋蠢蠢欲动。
而秦国失其先手,又行军千里,攻人国都,出师无名。就算国内军资再厚,将士战力再强,也经不住经年累月的长期耗损。
白起点了点头,苍老的脸上尽是疲乏与无奈。
“我从邯郸归来,出城时险些殒命。”屠嘉又叹了口气,“赵国已妇孺参战,举国皆兵,血气冲霄,不可轻与。而秦国军营,看似声威雄浑,却人心已疲,安防错漏百出。这一战,除了枉送将士性命,真不知还有什么别的结果。”
白起听了,也叹了口气,慢慢抬起眼。
“你明日入宫?”
屠嘉点了点头。
“见到王上,记得两件事。”白起语气严肃,不容质疑。
屠嘉抬眼看他。
“第一,不要为我说话。”白起顿了顿,续道,“第二,若要出征,不可为主将。”
屠嘉怔怔地看他,良久,然后点了点头。
老师和师娘,常常看法不同。
师娘事事都会为全家考虑,选取最大的利益,或最小的损失。而老师,心中想的,却往往只有最简单直接的——情义,和军国。
行到此处,反倒是一直给人以威严寡情之感的老师,更加真挚地为他着想——他已明白自己与秦王之间的嫌隙不可弥补,所以让屠嘉克己自保,不要来蹚这滩浑水。他也明白屠嘉的出征不可避免,只能尽自己最后的力气与他分析时局,寻一条出路。
这些,对于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已是能做的所有。
“你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叫赵宁?”白起忽然问道,转头望向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