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过后,咸阳城里的绿色一下子就黯淡了下去。
树叶一蓬一蓬地往下落,枯黄深红,层层叠叠堆在道旁。杨柳的枝条也变得僵硬,风一过,黄色的细叶飘零满天。
清晨,一辆马车轧着朦胧的雾气,不疾不徐地驶到了门庭森严的大宅门前。
大宅位于渭北,紧贴着渭水,与高居于北坂上的咸阳宫俯仰相对。门上的牌匾厚重宽大,写着“武安君府”四个巨大的篆字,漆墨却有些剥落,显是已上了年头。
马车行到时,已有宅内的仆从把偏门打开,撤去门槛,等候指引马车入内。
驾车的是个相貌普通、身材高大的灰衣人,背着一柄赤铜色的长剑。他停好马,利落地从车辕后跃下,顺手撩开了车厢的门帘挂在耳上。
门帘内黑洞洞的,好半天都没有动静。
直到候立在旁的家老等不及要上前去看,才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深重的呼吸,然后有人起身,慢慢钻了出来。
下来的是一男一女,都穿着白衣,身形高挑而枯瘦。
“靖长!”家老猛然间热泪盈眶,上去一把抓住了屠嘉的手臂。
“徐叔。”屠嘉也陡然有些哽咽。
家老徐氏从白起立身之初便在白府做管家,一晃也有三十余年了。冯嘉是他看着长起来的,也如半个儿子一般。冯嘉自从九年前出征,便再没回来过。此时相见,竟恍如隔世。
“快进去吧!夫人和小仲在等。”家老拉着他袖子往里院指了指,又转头看赵宁,语气忽然变得冷淡,只道了句,“一同进去吧。”
屠嘉和赵宁应了,跟着他向里进走去。一晃眼,那驾车来的灰衣人已不知何时隐去了。
九年未归,府中的景致陈列已有了些许变化。
院子中心的栎树又变得高大了许多,回廊下的花草也换了品种。第三进院中的小校场改成了药圃,兵器架和木桩都撤去了,变成齐整的木头围栏。
厨房旁边的柴房倒掉了,重建了个砖石的瓦房,看着像个小仓廪。来往的家丁仆从大都是生面孔,看着家老领进来的白衣男女,目光里尽是好奇。
屠嘉心中满是感叹,又升起了难以抑制的悲伤。
白珊若还在,此时府中大概会像以前一样,到处都充满热闹而欢快的气息。
目力所及的每一个角落,好像都还留着她的影子。何处的围栏她攀过,何处的花枝她折过,何处藏过她那些奇奇怪怪的小宝贝,何处她曾拽着他的袖子耍赖……
还有——还有阿靖。
过去几月来被他刻意迫使自己不去想的往事,忽然间都涌现了上来。
阿靖刚被他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时候,很是胆怯怕人。白珊整日把它揣在怀里,带着它满院子跑,给它起了无数个奇奇怪怪的名字。
只是唤来唤去,它都不应——直到白珊恶作剧地用了冯嘉的字“靖长”,它才刚好不情愿地哼哼了一声。
后来,它就被唤作了“小阿靖”。
屠嘉怎能相信,白珊和阿靖,真的都已死了呢?
就那么一瞬间,一切都改变了。
行走在这熟悉的院子里,他总觉得下一刻,那个黄莺似的咋咋呼呼的小姑娘就会从前面的回廊处飞出来,后面跟着一团雪。
可是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
倘若九年之前,他能好好地跟她说清楚,不那么畏惧和逃避,现在,她多半已嫁了如意郎君幸福地过着日子,当了母亲。
可现在,罪孽深重的他活着,无辜无邪的他们却死了。
这人世,就是一场恶毒的笑话。并且,还将无休无止地讲下去。
“屠嘉……”赵宁察觉到了他的失神,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他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走到了堂前,应当脱履入内了。
“徐叔。”屠嘉忽然转过身来,对家老道,“我想……先去祭拜一下珊儿。”
白珊的灵位设在大宅东首的家庙内。
小小的一块木牌,前面放着几碟祭果,旁边燃的小烛很多,把室内照得亮堂堂的。
屠嘉走进去,怔怔地盯着那木牌,半晌没有说话。又过了一会儿,突然落下泪来,上前去对着灵牌郑重跪下,额头碰在手背上,久久不起。
家老和赵宁立在门侧,不忍看他,也不敢出声打扰。
沉静的哀痛在小烛燃烧的哔啵声中,显得愈发直白和明显。
可是,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去安慰和消弭。
一直过了有小半个时辰,屠嘉才微微直起身,哑着嗓子轻声道了句“是我对你不起”,然后从怀里取出来个手掌大的小物件,摆放在了灵牌旁边。
是个精巧的木雕——雕的是只昂着头、竖着尾巴的小狐狸。
在等待赵宁恢复的那段日子里,他雕了不知多少只阿靖,睡着的,躺着的,吃着的,蹦着的。只是当酒醒以后,发现大都雕得缺肢少腿粗陋不堪,便都扔到火盆里毁去了。
最后,终于留下了一个。带来陪着白珊,也算是个慰藉。
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唉,靖长。”家老看他起身,终于叹了口气,开了口,“逝者已矣。夫人和小仲还在前堂等着,还当节哀,莫负了眼前人罢。”
屠嘉点了点头,转过身来,正对上赵宁的眼。
赵宁没有说话,眉心却也蹙着,眼角有水光闪烁。
也难为她,跟着来到白珊灵前。当时在阵前,她没有杀白珊,反而差一点被白珊杀死。想必那一瞬,也是顾忌到他的感受吧。
这个姑娘,其实心地软得像云,哪里做得了什么刺客?
被逼着走到这一步,也是上天无眼,故意弄人了。
“走吧。”屠嘉叹了口气,跟着家老迈过门槛,三人一同向堂屋走去。
白夫人今日已退了齐衰丧服,穿了一身素,丧髻上也没有再戴白花。见到屠嘉和赵宁脱履走上堂来,她抿了抿嘴角,微微颔首,抬手示意他们入座。
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站在白夫人左手边,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两人,一直没说话。
“小仲?”屠嘉看过去,先唤了一声。
男孩还是没作声,又转头看了一眼白夫人。
“这是你靖长哥哥。”白夫人道,微微笑了笑,“不记得了吧?小时候你最粘他,他在家的时候,就只有他能把你哄睡,抱着你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疯跑,看得我们眼睛都晕了。”
听了这句,男孩才对着屠嘉腼腆地一笑,叫了声“靖长哥”。
“竟然……这么大了。”屠嘉叹道,还有些愣神。
他离家的时候,白仲才3岁出头。如今再见,仿佛只是一眨眼,就变成了半大的少年。
“那一位,就是你义姊,阿宁。”白夫人又道,“今后住在我们家,你要好好照看,不要随意胡闹打扰。”
“是。”白仲乖巧地应了一声,没有显露出意外,显然是早就被告知过了。
“老师……不在家中吗?”屠嘉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询问道。
自始至终,家老和白夫人都没有提到白起。在堂中等候他们的也只有白氏母子两人,不见家主的身影。
“他在内室等你。”白夫人道,叹了口气,转向赵宁,“阿宁就不必去了。让他们师徒二人说说话,把多年的心结解一解。”
这句出,屠嘉心中微微一跳,继而恍然。
师娘的安排,确实周到。三年前他在长平跟老师在阵前反目,如今再见会是怎样情形,着实难料。而赵宁视白起为死仇,更加不宜贸然相见。
只是,这样的话,他和赵宁就得分开。他们会不会……
“你们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请徐老先带阿宁过去休息。”白夫人也不待屠嘉回答,继续吩咐道,“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她。请柬已经递出去了,今日昏时,就为你们操办婚礼。”
“什么?”屠嘉吃了一惊。
赵宁也惊得轻呼了一声,有些色变。
“时间太紧,办不了十分隆重。也未曾着意宴请宾客,只求把你们成亲的消息散播出去。”白夫人续道,“靖长明日便要上朝,王上的心思,实难揣测。不论结果如何,只有你二人成婚,让阿宁有了冯氏夫人的名分,才能真正保证她的安全。”
这番话落,屠嘉才明白过来,白夫人的安排比他想象的更加缜密可靠。
的确,他总不可能一直把赵宁带在身边。
她此时在秦,照身户籍一概皆无,离了他根本无立锥之地。他若要出征,把她一人留在武安君府中,也决然确保不了她的安全。
老师三抗王命不肯出征,白夫人为了救整个白氏,以保护赵宁为交换迫他反朝。倘若不能彻底打消他的顾虑,后面的一切也都无法实现。这一步步环环相扣,虽有师徒养育的情分在前,但细细剖析起来,还是充满着冰冷残酷的利益交换,和委曲求全的容忍无奈。
想到这些,屠嘉不由叹了口气,望向赵宁。
赵宁垂着眼,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局面,于他是煎熬难耐,进退为难。而于她,又何尝不是两相绝望,痛苦难捱?
眼睁睁地看着仇人近在咫尺,却不能雪恨,反要尊为父母,朝夕叩拜;
孤身立于狼穴,却手中无剑,也无力搏杀,只能战战兢兢,奢求垂怜。
这样的人生,便是他能许给她的“平安”?就因为他的舍不得,便要让她辛苦而委屈地活着,留在他的身边?
他是不是……太自私了?就像他对白珊一样?
想到这,屠嘉忽然觉得心里有一股热流冲上来,让他瞬间有些昏眩。
“阿宁……你……”他蹙起眉,咬着牙关望着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赵宁缓缓抬起眼来,望向了他。
那对眸子乌金璀璨,有些疲累,却很清醒。
“我愿意的。”她轻声道,嘴角弯了弯,对他露出个笑意,“你去吧,别担心。”
屠嘉猛然心中大恸,忍不住想要揽住她的肩,却又生生止住。
她竟然……愿意吗?
愿意因这样的理由嫁她为妇,愿意在这样的时刻与他生死相依?
还是……
他突然想起了赵宁前日对着白氏决然下跪叩首的样子。
还是,有什么别的理由?
“我把雪鹰安排到了你们房里。”白夫人不等屠嘉回应,冷冷吩咐道,“你不在的时候,她总会有人照看的。这个,我可以保证。”
听到这句,屠嘉心头又狠狠颤了一下。
果然。
从此之后,白夫人要把赵宁——当成囚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