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之后。
赵宁被屠嘉拉着左手手腕慢慢向前走,跟在家老后面,穿过回廊,去往前厅。
许久没有出过房门,黝黑的夜风吹在两人身上,把多日以来积攒的沉郁之气吹散了些许。
屠嘉也换了一身衣服,稍稍整理了一下散乱的须发。只是身上的酒气却洗脱不掉,虚浮的脚步和几乎瘦得脱了形的身材,让他整个人看去就像一具绝望的行尸。
但赵宁还是感觉到,他握着她手腕的力道,大如铁钳。
他还是怕她走了——尤其是,从那小屋里出来,再次暴露在天幕之下时。
其实,屠嘉想的不错,她确实有过这个打算。
白夫人点名要见她,又能有什么事?无非是要杀她,为女儿报仇罢了。
然而,屠嘉还是不让她走。从出门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发现,在重重的屋檐之上,不知布有多少装备精良的弓弩手。只要他们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怕是瞬时就会被当场射杀。
赵宁不知道这些弓弩手是司马靳府上的,还是被白夫人带来的。屠嘉显然也很忌惮,紧控着她唯一还有一点战力的左手,绝不许她离开身侧半步。
司马靳的宅邸不算很大,很快,两人便走到了接待贵客的前堂里。
“靖长!”司马靳一看他,就马上起身迎了上来。
方才他通知二人之后,令家老等着,自己赶快又回来陪白夫人说话。
白夫人痛失爱女,大病未愈,也没什么精神。两人想必相对无言,十分尴尬难熬。
屠嘉止住了脚步,望向厅中客位上正襟跪坐的人,一时间恍如神游,半晌没说出话来。
赵宁也抬目去看,小心翼翼。
那是个头发花白、容色憔悴的中年女人。穿了一身麻衣,鬓角梳拢得整洁整齐,簪着一朵白花。她容貌并不美丽,但端庄有致,微微上扬的眼角噙着泪光,却不减威严,一看便知是在风雨波澜中长久磨砺的。
看见屠嘉和赵宁进来,白夫人脸上的神情也微微震动了一下。
屠嘉落拓的样子应是猛地把她刺痛了——她曾熟悉的那个年少英俊、意气风发的义子,与面前这个形销骨立、眼眶乌青的中年男子,断然不是同一个人。
她闭了闭眼,又侧头看向赵宁。
——也是一个单薄虚弱、枯瘦憔悴的女子,却被他死死攥着手腕,不肯放开。
“靖长。”白夫人终于开了口,一出声,一大串眼泪就落了下来。
屠嘉的肩膀猛地耸动了一下,像是被这熟悉的一声呼唤劈碎了。
“师娘!”他膝盖一弯,猛地向前跪倒,额头重重地叩在了地上。
赵宁被他带着也一起扑倒,屈膝跪下,却没有叩首。
白夫人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慢慢向两人走了过来。
赵宁看着她,抿着嘴没有说话,目光里却尽是警觉。
“靖长,你先起来。”白夫人抬手抹掉了眼泪,嗓音又变得平稳,“师娘没想来为难你。”
屠嘉伏着没有动,呜呜的哭声却传了出来,身形蜷缩得像个孩子。
“师娘很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白夫人在他身侧弯下腰,扶住他的手臂,“珊儿的死,是她自己的选择,不能怪你。”
这句话一出,屠嘉的身子狠狠地一颤。紧接着,失声的痛哭便如久旱之后的雷子,一下子炸了出来,震动四野。
赵宁也不由心魂巨震。
她着实没有想到,白夫人竟有这样的胸襟。
“在邯郸发生的一切,师娘都已经询问清楚了。”白夫人忍着泪,拍着屠嘉的手臂续道,“我很了解珊儿。倒是你们二人,已分开太久,不再能够理解对方真实的想法和心意。”
屠嘉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通红的眼睛被泪水泡着,竟流露出孩童般的无助。
“珊儿的死,表面看来,是忿于你的移情背弃。可实际上,更多的原因,只怕还是因为她对自己出手杀人的羞愤。”白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是个医者——是最不应该拿刀的人。这些年,她一直在拼了命地救人,天天做梦念叨的都是如何让血止住、让伤口愈合。可是,在那个时候,她却……自己成了凶徒。”
屠嘉神情剧震,恍然明白过来。
听了这段解释,他多日以来的委屈和悲伤终于一起爆发了出来,把头埋在白夫人的怀里,哭得不能自已。周围站着的人都被他的剧恸感染,一个个悄悄地低头抹泪。
白夫人也忍耐不住,抱着屠嘉的头不住垂泪。
“你也是我的孩子啊。”她低声哽咽,“我怎么会……恨你呢?失去了一个,难道还不够吗?”
“师娘……孩儿对不起你……”屠嘉泣不成声,把眼泪都蹭在了她的裙幅上。
白夫人轻轻拍着他的背脊,示意他什么都不必说。
厅中的气氛静谧而幽微。母子二人便这样静静抱着,直到所有的伤痛情绪都宣泄完了,才慢慢放开起身。
屠嘉用袖子擦了一把脸。白夫人接过侍女递来的手绢,擦干了脸上的泪。
“这一位,就是阿宁?”白夫人侧了侧身,看向躲在屠嘉身后的赵宁。
“是。”屠嘉明显紧张了一下,手指上又加了几分力。方才,即便在放肆大哭之时,他也没有放开过赵宁的手。
白夫人“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眼神有些阴晴不定。
屠嘉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紧抿着唇角,等白夫人再次发问。旁边,司马靳满脸的焦急和不忿,但也不敢随便开口搅和。
“你们……可是已经定了终身?”白夫人停了一下,又皱眉问道。
“定了。”
“没有。”
屠嘉和赵宁同时开口,说的却不一样。
赵宁惊异地看向屠嘉,只见他下颔线条坚硬,又再次坚定地确认道:“定了!”
赵宁心头巨震。白夫人听了,却惨然笑了下,叹了口气。
“好罢。”她又抬手轻拍了一下屠嘉的肩,“师娘知道了。”
她抬起手来,让侍女扶她起来,慢慢地向自己原先的坐榻走去。
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颤巍巍的。在场所有人的心都被她的动作牵住,忐忑地揣测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赵宁感觉自己的心跳也被攫住了,越来越快,砰砰响如擂鼓。
白夫人再次跪坐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和你老师,愿意收她——做义女。”白夫人缓缓地道,每一字都说得分外清晰。
“什么?”屠嘉震惊了。
“夫人!”司马靳也大惊失色,喊了出来。
“我们愿意——接你们回家,让你们成婚。”白夫人续道,眼神坚定地望向前方,落在屠嘉和赵宁身上。
两人皆惊得睁大了眼。
“可是……师娘!”屠嘉皱起眉,想要分辨,却说不出来。
“我们知道她是谁。”白夫人道,“跟你一样,她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顿了顿,“你是我们的孩子。既然你已经认定,我们,又有什么可反对的呢?”
“可是夫人!她是个赵国人!”司马靳再忍不住,起身冲口而出,“她想要……”
“奉明!”屠嘉猛地转头,勃然喝止。
“呵,是哪国人,都没有关系。”白夫人淡淡地道,冲着赵宁微微笑了一笑,“只要你们,不枉此生,相爱相敬,就可以了。”
赵宁心头如被大锤击中,一瞬间,看似坚固的防线,轰然崩碎。
这就是母亲吗?
这就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粉身碎骨、毫无保留的爱?
她从未见过,本也从不相信。可今天,她眼睁睁地看见了——屠嘉是有母亲的,是被好好疼爱的。
赵宁觉得,有一股洪流似的暖意,在她的脊骨中升上来。
原来,他们在这世上,并不是孤立无援的吗?
而屠嘉,也并不是如先前所想的那样,是身陷绝境,进退维谷的?
“靖长。”看屠嘉怔愣着不应答,白夫人又叹了口气,续道,“我知道你想保护她。可是,除了我和你老师,没有人可以保护她。”
屠嘉的表情又是一震。
赵宁突然心头一颤,抬起手,使劲挣脱了他的钳制。
“娘!”她上前一步,决然下跪,磕头。
“阿宁!”屠嘉喊道。
赵宁额头贴在手背上,伏低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叩首大礼。
“好孩子。”白夫人坦然受了,声音又有些哽咽,眼角滑下泪来。
“这……”屠嘉脚下忽一踉跄,有些许失神,“这……是真的?可……可是她……”
“不用担心。”白夫人仿佛明白他的心思,“你老师,并没有那么羸弱。府上的安防,你也清楚。她一个小女孩儿,身体又已毁了,不会有什么威胁。”
这句出,赵宁突然觉得心头一刺。
这位白夫人,说到底,只是为了屠嘉罢了。对待她这个刺客,还是害她亲女殒命的仇人,哪怕嘴上说得再动听,也绝不可能有什么真感情。
“师娘……”然而屠嘉却被这句话彻底打动了。他向前膝行了几步,与赵宁并肩,又伏身叩下首去。
“不过,要护着她,也不是全无代价。”白夫人的语气突然变得冰冷,“师娘有一个条件,要你答允。”
“什么?”屠嘉抬首问道。
“你要尽快振作,应王上的召,入宫觐见。”白夫人道,“你要代替你的老师——回朝、返军、重掌帅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