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赵宁终于缓过来了,基本恢复了神智。
屠嘉一直没有出过房门,始终守着她,亲手为她换药喂食,沐浴擦洗。
只是,除了做这些事,他仍长久沉默,一身酒气。起初的那点温存,仿佛只是虚幻。与他永无止境的深沉痛苦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赵宁也不知道能和他说什么。
她告诉了他,阿靖死了。他怔愣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又去拿酒。
司马靳终究没忍心连酒都不给他。伤药和食水,也都不曾短缺。
赵宁清醒之后开始正常饮食,身体终于好得快了起来,力气涨了些,可以自己下地行走。原本瘦得只剩嶙峋骨节的身体也日渐丰腴,皱瘪的皮肤又恢复了光洁。
她很容易就接受了自己武功近废的现实。能捡回一条命,就已是万幸了。更何况还保留下了那条臂膀——那一剑若是屠嘉这样技击老手来出,只加一点习惯性的旋力,那胳膊肯定就被整个卸了下来。
赵宁没有过分地悲伤。只是看着屠嘉颓丧的样子,觉得分外得心疼。
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事情却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这个境地。
他明明已到了家门口,却可能——永远都回不去。
赵宁很理解这种感受,只是没有办法与他谈及。
他们的身份决定了他们永远都只能是仇敌,相互撕咬,不能解脱。
那场连绵不绝的秋雨终于停了。而这一个封闭昏暗的小屋里,还满是潮湿而冰冷的气息。
这屋里只有一张床榻。屠嘉并不避嫌,日日与她同卧,衾枕相连,靠得很近。
有时他喝得有些多,半夜里也会伸手过来,习惯地攥住她的腕,把酒气和呓语吹到她的颈畔。
赵宁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对此毫无抵触。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竟有凑过去拥抱他的冲动。
这个男人,实在太逞强了。
明明那样痛苦,那样需要被安慰,却一个字都不肯说,只愿一个人沉默地扛着。
赵宁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什么。只能努力地休息和复原,盼他少一点担心,多一点宽慰。
终于,在秋分这天,赵宁拆掉了肩头的绷带。
新长出来的肉凹凸不平,甚是可怖。原本在锦琅的换肤之术调理过后的光洁皮肤,又覆上了新的丑陋疤痕。
赵宁脱掉衣服,去隔间沐浴。出来的时候,看见屠嘉拎着酒坛靠墙边站着,愣愣地盯着她,眼睛里布满血丝。
“你背上的疤,怎么去掉的?”他哑声问道。
赵宁蹙起眉,没有答话。
她不想告诉屠嘉太多关于“琅琊”的事。
他所承受的,已经太多了。这个“弑神”的计划,即便她多半已无法继续参与,却还是很可能会由田氏继续推进下去。
他知道的越少,越不容易被搅进去。
“是鬼谷的‘换肤’,对吗?”没想到,屠嘉竟皱着眉,一语道破。
赵宁望了他一眼,依旧擦着头发,从他身前走过。
“你别管了。”她冷言道,“不关你事。”
谁知话音才落,屠嘉突然一伸手把她拽住,翻身把她抵在了墙上,使劲压住了她手腕。
“你是不是、为了刺杀,什么都舍得?”他的声音很沉,说得很慢。鼻息喷在她颈上,炽热如火。
“你做什么?”赵宁身体被他牢牢压住,有些发急,“放开!”
屠嘉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松开。
停了一瞬,他突然把左手中的酒坛往地上一扔,然后搂住了赵宁的腰。
“别走。”他低喃了一句,然后一低头,吻住了赵宁的唇。
赵宁惊异地睁大了眼,呼吸陡然间窒住。
屠嘉的怀抱坚实又强硬,压得她一动都动不了。那吻也突然得彷如侵略,像要把她的唇舌揉碎吞下。搂住后腰的掌心,就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的脊梁骨隐隐发痛。
赵宁感觉自己的脑中突然空白了。
他这是……酒后乱性?还是——看出来她想走了,于是情难自禁?
这么多天日夜护理,他其实早就看过碰过她的身体,但从未有过这样的越礼。
这样炽热的吻,好像一个难以堵上的洪堤决口,直把他长久以来封存的情绪一股脑地向她倾泻下来,既霸道,又决绝。
赵宁没有办法抵抗,只能拼命地接住了。
也许,终此一生,他们就只有这一刻吧。
抛弃一切,放下所有。唯独两个人的身体是热的,唇吻相接,心跳相容。
屠嘉粗重地喘息着,过了一会儿,头微微后仰,离开了她的唇。
赵宁尝到了苦味——屠嘉竟然在哭,眼泪已覆满脸庞。
“阿宁。”他轻声道,脸颊仍与她贴着,不肯离开,“你别去,别死。”
赵宁的心中忽然狠狠地一痛。
原来,他是真的看出来她想走了。
他以为她不知道,从这里走出去,她就会死。
他以为,她还是要去刺杀白起,为哥哥复仇。
所以,他看她摘除绷带,看她沐浴梳洗,看她穿上新衣——看着她,每一步,都在向着死亡走去,心中的痛惜再也忽视不了,只能这样朝她倾泻过去。
可他不知道的是,其实她想走,并不是为了那个原因。
“冯嘉。”赵宁抬起手,捧住他的脸,突然喊了一个她从未喊过的名字。
“在郢都的时候,你告诉过我,你早就没有亲人在世了。”
屠嘉皱起眉,有些疑惑。
“后来你说,你4岁时,被老师从战场上捡到,从此养在身边。”赵宁续道。
“是。”屠嘉低声应道。
“你叫冯嘉,意思是——逢家啊。”赵宁擦掉他的泪,还努力笑了一下,“我不走的话,你如何回家呢?”
“阿宁!”屠嘉陡然明白过来,顿时失声惊呼,泪如雨下。
“我能够接受,有些事情,无论怎么强求都做不到。”赵宁道,声音有些颤抖,“你能接受吗?”她顿了一下,“你能——放下吗?”
屠嘉再坚持不住,抱住赵宁的瘦肩,痛哭起来。
赵宁环抱住他的腰背,静静地闭上眼。
这样的临别,已经比她想象中的,要好上太多了。
她这一生,经历了太多的折磨和背弃。到了最后,竟能遇上这样一个将她视若珍宝的人。
不管他有没有保护好她,不管他有没有做到他承诺的一切——他存在,便足够了。
她索要的不多,只要这一点点的温暖,就足够了。
长长的拥抱,长得仿佛要赛过黑夜,把他们身上的痛楚都挤压干净。
可是,就在这最不愿意被打扰的时刻,竟又有遥遥的呼喊和急匆匆的脚步声向这小屋奔来。
“靖长!靖长——”
司马靳的声音里带着十成的急切。
“咣”的一声,房门又不由分说地被一脚踹开了。
“靖长!”司马靳冲了进来,脸上神色又是惊喜,又是惶急,“白夫人来看你了!”
他蓦然看见赵宁衣冠不整,“啊”地一声赶忙向后退了一步,神情又有些发怒。
“你们干什么呢!还不快穿好衣服!”他气呼呼地道,“白夫人专门说了,让这女人一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