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咸阳的雨也下得十分恼人。
早食过后,姬雨桥看送应侯去咸阳宫的车驾已经走了,便收拾了一下先前准备好的衣食和药品,叫小厮拎着,出了门。
她去的地方,是城西一处偏僻的旧宅。在她下嫁给应侯范雎为妾之前,曾在那短暂地住过。当年春申君陪同质子在秦国十年,置办下了那处产业,作为来往门客的落脚之处。此时他们已经离秦,宅子便转到了姬雨桥的名下。
这次她从楚国回来,正事没有办成,却带回了个瞎眼的侠客。
范雎本是怫然不悦的。但听她悄声说了这侠客是谁之后,也就挥了挥手,由她去了。
一个有可能动摇武安君的力量,留着就留着吧。
万一真的走到那一步,就把事情做得严密些,该灭口的灭口,不要流露出刺客是从他府上出去的风声便是。
姬雨桥深知范雎心中的打算,所以也没有瞒他。只是对于府上众多的下人有些头大。
邵云毕竟是个男人,以她的身份,着实不便多接触。而他受伤又重,饮食起居都要人照顾,势必得留好些人在那宅子里看着他。
在田牧等人来咸阳之前,姬雨桥能做的,也就只是以探访亲友的名义隔三差五地过去看看,确保他没有再出什么状况。
此时中秋已过,算一算,他们已回到咸阳一个多月了。
邵云的外伤好了不少,情绪也不再像起初那么起伏不定,一碰便炸。姬雨桥上次去时,看见他坐在窗下,仰面对着檐外飘进来的雨丝,在吹一支笛子。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目盲的黑暗了,也接受了这样平淡无事的日子。
那张裂天弓被她藏在了床榻底下,他醒来之后,也没有找过。
就这样一日日地,姬雨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新的行动,只是默默探听着中原战场和秦国朝堂上的变局,在每次过来的时候,一丝一缕地说给他听。
不过,多数是没有反应的。
“就到此处,你去吧。”
还有一条街坊便到旧宅门口,姬雨桥让小厮把包袱放下,先回去了。小厮十分懂事,行个礼便离开,一句也不多问。
姬雨桥看周遭无人,便吸了口气,自提着包袱往旧宅去了。
谁知刚到门口,才收起伞来准备抬手拍门,忽听内里传来一阵仓皇的脚步声,然后大门“喀”地一声便向内打开了。
“啊!夫人!你来了!”奔出来的是留下照顾邵云的侍女小英,满脸都是惊色,“我正要去找你!”
“怎么了?”姬雨桥眉心一皱,赶紧随她进宅,回身把大门关上。
“邵小哥儿有点不对劲。”小英接过包袱背上,拉着姬雨桥快步往里走,“从昨天早上开始便有些发热,起了一身的红斑,人也不太清醒。昨天晚间已经找医生来瞧过了,却也没瞧出什么来,只开了个清火的方子便走了。”
“是吃了什么发物?”姬雨桥问道。
“没有啊!”小英道,“我们这儿的吃食,你都知道的。大家吃的都一样,也没见旁人有状况。”
“现在呢?”两人一边问答,一边飞也似地往里院冲。
“今天早上不烧了,我还以为好了呢!谁知就在一个时辰前,竟开始呕吐和腹痛。”小英接着道,两道绣眉锁得紧紧的,“那腹痛想必真的很厉害。我看见他跪在地上,整个人都在瑟瑟地抖,皮肤竟然开始向外渗血,渗得浑身衣服都染透了!”
“什么?”姬雨桥愕然睁大了眼。
“我真的没见过这样的病,特别是……”她突然顿住,眼睛里露出极致的惶恐,“特别是,我还看见他脖子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面……乱动……”
姬雨桥猛然收住了脚步,停在了邵云的房门外。
门的另一侧,“咚、咚”的闷响一下一下地传来,伴随着牙关的摩擦和实在忍不住漏出一两声呻吟。
姬雨桥惊怔了,心一下子被攥起来。
这不可能是什么急症!
哪有什么病,会突然间这样的!
“邵云!”她拍了两下门,然后推开闯了进去。
屋里凌乱不堪,血的味道腥臭刺鼻,如同腐坏。
邵云光着脊梁,蜷缩着跪在床榻边的地上,用头顶心一下一下地撞着榻沿。露出的皮肤上蒙着一层可怖的红色,像是一碰就要脱落。
“这……这是怎么了?”姬雨桥快步抢过去,却也不敢动他。
“小英,你快去找大夫!去问问白家小姐回来了没!”
“好的!”小英应了一声就跑了。
姬雨桥弯腰跪下来,伸手扶住邵云的头,隔着不让他再往榻沿上撞。
“为什么会这样?你自己知道吗?”她急声问。
邵云浑身都在发抖,面孔都扯得变了形,喉咙里呜呜噜噜,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姬雨桥忽然觉得自己贴着邵云太阳穴的掌心下有什么东西一顶,像是条小虫要从皮肤下钻出来。
“啊!”她惊得猛然松开了手。
那是什么东西!
邵云的神情痛苦得仿佛头颅快要炸开,牙缝里钻出几个字:“琅……琅琊……”
姬雨桥突然明白过来,立时出了一身冷汗。
这种东西,她在楚国的时候,曾经听说过。
是蛊虫!“琅琊”组织为了控制这些手下,给他们下了蛊虫!
邵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和田氏联络了,想必是超过了时限,蛊毒发作。
“要怎么办?你告诉我!”她又上前去,扳过邵云的头,“怎么找他们?”
邵云咬着牙关,没有说话,却明确地摇了摇头。
“那就这样吗?”姬雨桥忽然一怒,拔高了嗓音,“你可别死在我这儿!”
邵云皱着眉,又摇了摇头。
“挨……过一天……就……好了……”他嘶声道,慢慢推开了姬雨桥的手,转过身,哇地呕出了口血,就此晕了过去。
一个时辰之后,姬雨桥把房间里的血迹和脏污都收拾好,小英也带着大夫回来了,满脸都是忧愁和伤心。
大夫还是昨天的那一个,默默捻着须坐在榻边给邵云把脉,也不知究竟能看出什么。
“怎么了?”姬雨桥把小英拉到门外,皱眉问道。
“白小姐她……死了……”小英一下子哭了出来,抬手捂住了嘴。
“什么?”姬雨桥大惊,“怎么会?”
“听说……是……是在战场受了刺激,自己寻了短见。”小英哭道,“今天早晨,棺椁才运回咸阳。武安君府已被围得水泄不通,白小姐这些年给那么多百姓医病送药,我婶婶的顽疾还是她治好的呢。谁知道就这么……”
她越说越哭得厉害,到后来,姬雨桥已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只能拍着她的肩膀安慰。
白起的女儿白珊,这些年确是在咸阳声名鹊起。许是为了她的“人屠”父亲积攒阴德,她专为贫苦百姓看疑难杂症,医术精湛药到病除不说,出诊开药还从不收钱。甚至不吝把武安君府受秦王恩赐的名贵药材拿出来给庶人用,眉头都不带皱的。
姬雨桥先前听说,只是觉得新奇,也没有怎么加意。在士族阶层,流传更多的还是这位小姐年逾二十还不嫁人的笑话。
就在她去楚国前,应侯范雎还打过主意,把她说合给当年助他逃出魏国、又举荐给秦国谒者王稽的恩人郑安平做续弦。不过后来,被派去暗中探口风的小役差点被一顿好打,事情也就作了罢。
谁能想到,只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一个如花年纪的姑娘,竟突然就殁了?
姬雨桥这么想着,背后兀地升起一阵寒意。
她并不清楚白珊之死与田氏的“弑神”计划有什么关联,只是直觉——他们来了。
已是秋天了。咸阳城,怕是从此开始,要刮起一场腥风血雨。
巍巍武安君府,权倾秦国朝野数十年。那些深远的根脉,终于要开始被一根一根地斩断。
在这场风浪中,能够自保的人,已是赢家。
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冷静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