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还在下雨。
淅沥沥的雨声落在马车的顶蓬上,又吵闹,又孤清。
这场秋雨已经下了快七天了,从他们离开邯郸开始,就没有停过。雨声和呀呀的车辚声混在一起,伴着马蹄踏着泥水的嘀嗒咯吱,一直在耳朵边上响着。
但是,始终都没有人声。
这一支队伍,有八辆马车。四辆车厢里载着人,两辆载着棺木,剩下两辆载着补给辎重。随行的护卫骑士也有近百人,寸步不离地跟在车队旁边。
可始终没有人说话。
这场连续不停的雨,仿佛把人们该说的话都说尽了。
沉默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一旦晕染开来,就像是团化不掉的墨,把一切都染成了黑色。
屠嘉靠在车厢壁上坐着,握着赵宁的手。
那只手始终是凉的,总让他冷不丁回过神来,赶紧去探她的呼吸和心跳。
她已经昏睡了快七天了,而他,却是快七天了都没睡着。
那鲜血四溅的一幕,始终在他眼前悬着,每次闭上眼,都感觉到那红色像要刺透眼皮向他压过来。
他没法去想以后怎么办,也不敢再想以前,不敢想白珊。
他始终都不能相信,白珊死了。
怎么可能呢?
白珊……是他所认识的,最眷恋人世、最热爱生命的人了。
她总是叽叽喳喳地跟他讲以后的事,讲她想要什么新玩意,想去什么地方,想做点什么有趣的东西。每到那时,她灵动的大眼睛笑得弯弯的,整个人都像发着光,嗓音脆得仿佛有股清甜的味道。
这样的一个女孩儿,怎么可能说完一句话,就死了呢?
那一定只是他多日未能入睡,而产生的一个幻觉。
可是,眼前这个久久昏迷不醒、手怎么捂也捂不暖的人,却不停地提醒着他——那些可怕的事情,是真的发生了,再也不可能改变。
白珊死了。
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珊儿,死了。
就因为他——没有回头。
在那一瞬,他为什么、就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呢?
那时她看着他抱着赵宁离开的背影,心里该有多么绝望呢?
她等了他九年,在她最好的年华里,无望地等了他九年。
这还不够吗?还要她怎样呢?
屠嘉掐着自己的手心,指甲抠进肉里,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流——可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仿佛这具躯壳,已不是他的了。
本来,该是他去死的。
他杀过那么多人。
他言而无信,又胆怯逃避。
他不忠,也不孝,还严酷冷血,不知好歹。
他为一己之私出卖同袍,还牵连那么多对他掏心掏肺、肝胆相照的兄弟。
他根本就担不起责任,以前如此,以后也不会变。除了听任命运的拨弄,没有任何反抗的力气。
他还算是个男人吗?
他……根本就不配活着。
……
可是——
赵宁,还徘徊在死亡的边缘。
不仅仅是现在,她余生的每一天,都将是如此。
白珊已经死了,而赵宁呢?
赵宁想为死在长平的四十万赵国人复仇,想凭绵薄之力解救势如累卵的邯郸危局,就错了吗?就该死吗?
屠嘉觉得,自己的心魂,快要碎成两半了。
在那摧心蚀骨的哀恸之中,他发现自己的内心,竟也隐隐地升起了些微对这个不自量力的女人的怒气。
她为什么,就不肯听他的话呢?
明明知道是以卵击石,明明知道会一去不返,明明知道……他会为她痛不欲生。
可她还是去了,然后……肝胆燃尽,毫无意义。
马车在雨里艰难地走着,晃晃荡荡,像是片孤独的小舟,在暴虐的海浪里挣扎。
屠嘉只能企盼这条路能走得慢一点,让他就这么握着赵宁的手,静静呆着,听着雨声,不死不活。
可是,他也知道,车轮下的这条路,是通往咸阳的。
王孙嬴异人归来,自然要尽快回到秦国;武安君之女意外身死,也得作速送回白家治丧;“萤火”月移战死,尸骨也要归国封爵下葬;统领嬴栎身负重伤,须尽快回秦医治;还有,左更冯嘉受令回军,应即刻入宫面上,清算功过,以正其名。
无论如何,这条路都走不了太久。而回到了咸阳之后,刺客赵宁,不论死活,都将面临更加严酷的危局。
秦王不会放过她,老师不会放过她,“萤火”更加不会放过她。
整个秦军里,只有他一人坚持着,要她活。就连司马靳,都一度冲动地要杀她泄愤。只要他离开她一步,她就会被抓住、处决。
可是,他真的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他的伤也很重,他也不是神。
他做不到带着濒死的她从秦军的重围里杀出去,把一切都抛到脑后。
这辆马车,其实,是他们的刑狱。
——也可能,是他们此生,最后的一块宁静之地。
外面的雨声愈发急了。屠嘉深吸了口气,感到脑中有些困顿和眩晕。
他闭上眼,准备再努力尝试睡一睡,而就在此时,车轮忽然发出“咯吱”的一声响,然后停了下来。
紧接着,有人使劲拍了拍车厢的木门。
“冯将军,嬴栎求见。”一个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屠嘉悚然一惊,不等他反应,车厢门已经“喀”地打开,雨水和风不由分说地灌了进来。
风雨之中,一个半身湿透的枯瘦男人稳步登车,矮身钻进车厢,在角落坐了下来,反手带上了车门。
屠嘉惊愕间松开了赵宁的手,一把抄起终南剑,格挡在了他和赵宁之间。
嬴栎关好门,转头看了屠嘉一眼,沉稳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变化。
“放心,我不会动她。”他声音嘶哑,抬手慢慢推开了终南剑。
屠嘉皱着眉,犹疑着缓缓放下了剑。这位“萤火”统领伤势颇重,看着行动稳健恢复神速,其实气息也虚弱得很。车厢里光线很暗,也没有举火,看不清他细微的神情,也无法判断他突然过来是有何意。
但是,屠嘉也懒得去问,只重新握起了赵宁的手,仰头靠回了车厢壁上。
嬴栎虽然不是个义字顶天、生死然诺的任侠,但也绝不是个出口无凭谋施暗算的小人。
“回咸阳后,冯将军有何打算?”过了一会儿,嬴栎开了口。
屠嘉没有回答,只轻轻苦笑了一下。
嬴栎仿佛料到了他的反应,跟着无奈地叹了口气。
“可能,冯将军并不知道,在邯郸杀了莫迟、救了在下一命,对秦国来说意味着什么。”又过了一会儿,嬴栎续道,语气难得得有些柔软,“我来,是向冯将军道谢的。”
屠嘉微微扬了一下眉,却还是没应声。
“为此,嬴某可以答应,为冯将军做一件事。”嬴栎续道,“这件事,冯将军一定需要。”
听到这,屠嘉终于心头狠狠地跳了一下,转头看向嬴栎。
嬴栎不像是在玩笑。
他看了一眼屠嘉,又转过头,望向昏睡不醒、气若游丝的赵宁。
“若赢某没有猜错,这位赵姑娘若是死了,冯将军大概也没有什么生志了。”他口气依旧很沉,说得十分清晰而笃信。
屠嘉心头又是一刺,然后不由“嗯”了一声。
“嬴某可以去向王上,为她请一道特赦。”嬴栎道。
“什么?”屠嘉猛地惊呼,“当……当真?”
嬴栎点了点头。
“只要王上不下令杀她,一切都可转圜。为她换个身份,严密监视不被侠客仇杀,也就是了。”他目光直视着屠嘉,分外严肃,“而嬴某的条件是,冯将军能够尽快振作,继续为我大秦效力。”
屠嘉忽然感觉到脑中响起了一片嗡鸣。
嬴栎伸手入怀,拿出了一个青瓷瓶,不轻不重地放在屠嘉面前。
“这是鬼谷的‘招魂’。”他沉声道,“还剩最后一粒,给她服下吧。”他顿了顿,补道,“之后,她会沉睡很长一段时间,每日确保灌喂足够的清水和软食。她内功不弱,待到醒来,应当便能活了。”
“当……当真?”屠嘉仍然觉得有些昏眩,又重复问道。
嬴栎点了点头,然后起身,准备推门离开。
“你到底为何救她?”屠嘉忽然反应过来,探身一把扯住了嬴栎的袖子。
嬴栎皱起了眉,转回身看了一眼屠嘉,又看了下地上的药瓶,随即了然地叹了口气。
屠嘉不是一个能够随意糊弄的人。哪怕绝望濒死,心思都细密如发。
“因为——”嬴栎意兴有些阑珊,“她活着,还有用。”
说完,他便挣脱扯住衣袖的手,推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