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嗵”的一声,冰水从四面压来,直钻进耳鼻和伤口里。
屠嘉屏住呼吸,又往下沉了一段。铁箭扑扑地射进水中,擦着他的身体掠过。
“唉!”
“这还给他跑了!”
失望的呼声从城楼上传来,接着慢慢散去。
屠嘉强忍着剧痛往前游,好半天才从沁水的另一岸爬了上来。
天色越来越亮了。倘若真有一场刺杀,此时也应该快要确定了结局。
秦军大营离此地尚有五六里路,他若全然无伤,倒也可以在两刻内赶到。
只是方才为了出城,他在城楼上劫持守城之将,硬生生杀开了城门。追逃之下,他腿上的旧伤又有些复发,在河里的冰水里一浸,此时已几乎痛得没了知觉。
如果赵宁死了,他该怎么办呢?
他曾经信誓旦旦地承诺的那些,又做不到了。
——这一次,是全部,都做不到了。
他没能把那些赵国俘虏安置好。
他没能阻止杀降。
他没能把她照顾好。
他没能保赵国不被屠灭。
他没能陪她,刀山火海都一同去。
也没能,像他发誓的那样——此生再不回秦国,再不握剑,再不领兵,再不杀人……
他的一切,都要就此、彻底粉碎了。
彻彻底底、毫厘不剩。
冰冷的河水把衣服紧紧吸在他身上,像是要把他骨头里的最后一点热望都抽走。破晓的风也没有任何温度,刀子似的刮过他的脸。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被河水洗得清亮的终南剑。
剑刃上,白色的光芒温润又寒冷,像是阴岭上的余雪。
他把剑举起,扛在了自己的右肩上,锋刃贴住自己颈侧的皮肤。
倘若怎样都不成,便这样随她去吧。
他深深吸了口气,继续举步,向秦军大营的方向飞速奔去。
天真的快亮了。
赵宁感觉到头有些沉,周遭包围的秦军越来越多,乌压压的一片——但头顶的天色确实是亮了起来。
这次刺杀,竟又失败了。
她想到了会有“萤火”护卫拼死阻挡,却没想到青螭会断——在上一次刺杀中留下的磕损,在大梁时明明便请墨家修缮好了。
她想到了会有弓箭攒射,却没想到自己竟会突然被嬴异人叫破名字,而犹豫了一隙没有杀他。
所以,结局,就是现在这样了。
刺杀,是押上所有的赌注,拼那一隙之机。错过了,就是满盘皆输。
如今秦军已铁桶一样将她围住,她再无机会,转瞬将死。跟她一同行动的相里氏之墨,也会很快被一一找出来处决。
她直起腰,缓缓扭头,看向邯郸的方向。
那座城,还安在着。
赵军没有破围,秦军也没攻进去屠城。维持了三年的对峙,大概还要这样继续下去,不知何时才能停止。
而最终的结局,她大概是看不到了。
那个没有赶回来的人,她也再见不到了。
一阵寒风吹过,忽然,秦军的后方传过来一片骚动。一道裂口出现,把一个未穿铁甲的黄裙少女让了进来。
竟是那位白小姐!赵宁讶然。
她手里拿了一柄染血的战剑,盯着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仇恨。
“你叫赵宁?”她的眼神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一圈,突然停在了她手里的断剑上,猛地惊叫道,“啊!那是青螭剑!怎么会在你手上!”
赵宁微微眯起眼。
屠嘉……竟然什么都没有告诉她?
这少女姣好的面容被怒气渐渐带得有点扭曲,又大声喝问道:“我问你话呢!你从哪儿偷来的!那是我靖长哥哥的!”
赵宁忽然心头一动,勾起嘴角笑了一下。然后抬起手,把唇上的假髭须摘了下来。
“他自己送给我的。”她把髭须扔掉,“关你什么事?”
少女愣了一下,看着她露出的面容,惊得睁大了眼。
“你、你认识他?”她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锵地一下举起了战剑,“你怎么会认识他?”
赵宁又笑了笑。
“你不知道吗?”她振了一下断剑上的血,“他三年前离军,就是为了——去找我啊。”
“胡扯!”
“忽”的一声,战剑陡然发出一声尖啸,向赵宁头顶劈来。白珊气急,手下剑招层云迭起。
赵宁急忙举剑招架,连连躲闪。
这一动手,赵宁心中立刻便有底了。
这位白小姐的剑术承自白起,招式与屠嘉如出一辙,精妙高明世所无匹。虽然在威势上略逊,战剑对她来说也过于沉重了些,但对战起来,还是比寻常技击之士要扎手得多。
只是,这白小姐深养在闺阁,怕是在今日之前,还从未杀过人。临敌经验的不足,让她的剑招虽然赫赫逼人,却缺乏变化,有迹可循。对旁人来说可能难以撄其锋芒,但对赵宁这等顶尖刺客来说,只用拖延上片刻,等她把所有的招数使尽,便能寻到缝隙,一击必杀。
“你为何不出剑?看不起我?”白珊一面狂攻,一面怒喝道。
赵宁含着一口气,又觉有些好笑。
明明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却非要跟着他来阵前搏杀。
想必平日相处,他也对她十分头疼吧。
想到这,赵宁忽然感到心尖上痛了一下。
她要是把她杀了,屠嘉会怎么样呢?
这是他从小一起长大、亲密无间的恋人啊。和这里任何一个人都不同。若是死了,会让他……痛苦欲绝,自责终生的吧……
这个念头一来,赵宁忽然觉得背后一道冷汗冒了出来。
她不能杀她。
谁都行,但不能是她。
可这战场之上,千百披甲之士,却偏偏是她下场来与她死战。秦国这些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么一走神,赵宁忽然脚下一挫,被月移的尸身绊了一下。
“去死!”白珊掐准时机,凌空一剑刺来。
赵宁蓦然惊悔。
她毕竟是白起的女儿。就算武艺再生疏,也是天下第一的“西屠”亲传!
这一剑之中蕴含的杀气,可是以百万人的鲜血淬炼出来的。她以一柄断剑,怎么可能招架得了!
电光石火之间,赵宁甩出手中的剑,试图将剑尖阻隔一瞬。身体也急急借势后旋,竭力避开锋芒。
可白珊那一剑既出,根本就没有收势的余地。只听“嚓”的一声,战剑狠狠插入了赵宁的右肩,直至没柄,鲜血猛然迸射出来。
“彩——”周围的军士轰然起哄喝彩。
赵宁眼前一黑,剧痛和大力冲得她几乎向后摔倒。
可白珊却突然愣住了,没有乘胜追击,反倒向后退了两步,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你……”她似乎被喷出的鲜血吓坏了,看看赵宁,又看看自己的手,说不出话来。
赵宁钳着剑柄,踉踉跄跄地站定,盯着白珊的眼睛,感觉胸口的怒火和剧痛一起燃烧起来。
一瞬间,所有的犹豫和理智,都在那尖锐的剧痛里不复存在了。
凭什么?
凭什么她要心软?
凭什么秦国人杀人,而赵国人被杀?
凭什么这些人,要这样对她!
她用左手把着剑柄,把那战剑一寸、一寸地往外拔。
这一刻,她忽然有些后悔,没有留下田牧给她的那枚金丹。
剑刃擦着她的骨头,鲜血从血槽里喷涌而出,无休无止。从未有过的剧痛像是要把她整个人从右肩开始浑个儿劈成两半。
但她没停——这是她手里的最后一柄剑。
她要用这柄剑……把死在长平的……四十万赵国男儿的血仇……讨回来!
“叮”的一声,剑尖从前面脱出了她的肩头,她的手指却拿捏不住,让剑落在了地上。
一口血从胸口冲上来。
她咬住牙关,将那口血又咽了回去。然后弯下腰,颤巍巍地伸手,想去捡那柄剑。
就在这时,军阵的后方又传来了一阵骚动。
一个熟悉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阿宁!”
看到被重兵团团围在垓心的赵宁的时候,屠嘉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地上插的满是箭镞,也到处都是血迹。赵宁拄着剑半跪在地,半边身子都被血浸透了。
“阿宁!”他大喊一声,扑了过去,拿开长剑,把她抱在了怀里。
“靖、靖长哥哥!”白珊在他身后惊叫。
他却没理。
他都不敢碰赵宁的肩。鲜血还在喷涌着,那一剑完全摧毁了她右肩的关节,白色的骨头在伤口中若隐若现。
“阿宁,你别死……”他伸指想去点赵宁肩头的穴道止血,手却发抖得厉害,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军医!救救她!奉明!奉明!快找军医来!”他嘶声大吼,感觉心脏都要裂开了。
赵宁已经跪着昏厥过去了,嘴唇干裂,脸色白得发青,身上也在渐渐变冷。
“靖长哥哥,我……我不是……”白珊在他身后道,吞吞吐吐,说不下去。
屠嘉这才惊觉,赵宁伤得如此严重,竟是拜白珊所赐。
“你、你怎么能……”他抬起头,看向白珊的眼睛里满是怒火和失望,“你是个医生啊!你为什么要杀人!”
“我——”白珊的脸更红了,急得快要哭出来,上前踏了一步,看看赵宁又看看屠嘉,一咬嘴唇,“我来救她!”
“滚!”屠嘉一声怒喝,抱着赵宁猛地站起,急退了几步,“你别碰她!”
白珊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周围的军士也都震惊了,面面相觑着不敢发声。没人见过屠嘉这个样子,也不敢对他的举动有任何质疑——若有的话,怕是他下一刻便会拔剑杀人。
“冯嘉,你……”白珊气得扑扑掉下了泪,“你什么意思?这个赵国女人,真的……真的是你的……”
屠嘉没有再理她,抱着赵宁转身便走。
士兵们马上给他让出了一条路。远处,司马靳和秦王孙已在大声呼喝,叫军医速速过来。
“冯嘉!”白珊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利的哭喊,“你给我站住!”
屠嘉把赵宁的头靠在自己肩窝上,继续沿着士兵们让出的路往前走,恍若未闻。
白珊忽然上前两步,用足尖在地上一挑,接住了那柄战剑。
“冯嘉!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她大声吼道,却把剑锋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你到底、要她——还是要我!”
屠嘉依旧前行,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赵宁要死了。
可接着,他听到了“嗤”的一声轻响。
“啊!”
“白小姐!”
整个军阵悚然惊沸!
屠嘉霍地停步,转身,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白珊的身体轰然跌倒,咽下一道深深的裂口鲜血狂喷,已然气绝!
“珊儿!”
他的脑子里陡然空白了,向前走了两步,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在地上。
白珊怎么会……
一道雷子轰然落在他的头顶,让他眼前一黑,终于喷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