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初刻。东方已经隐隐约约地亮起了一点白。
王龁按着秦王剑骑于马上,周围被亲兵层层叠叠地围着,炬火通明。
邯郸方向,城楼上的火光已经大逊于前了。
赵国这一次突围,即便押上了全力,还是没能对整个战局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只要六国的救赵联军不来,邯郸之围便解不了。对这一点,他还是甚有把握的。
只是,那个王孙异人,却还没有出来——他们已经比计划的时间,足足晚了一个时辰。
王龁原本对这一事毫不担心的。有萤火统领嬴栎护卫,有冯嘉接应,还有归附大秦的“黑衣”内鬼,王孙一行换上赵军衣甲混出一道洞开的城门,应该不是难事。
可偏偏,如今战斗都快要结束了,还不见他们的影子。
王龁有些着急,又派了一队亲兵前去探查。等了许久,这一次,终于有了一点变化。
“左庶长——”传令兵飞奔而来,“看到信号了!司马将军已经前去迎接!”
“走!”王龁立刻打马,向着远处城下翕动的红光方向迎去。
周围的骑兵为他让开了一道口子,变换为扇形围护在侧。后首的步兵阵列手持长戟,小跑着跟在骑兵后面。
邯郸城下,两小队兵马汇合了,然后迅速又互相错身而过。
司马靳和几名铁鹰剑士绕过质子,迎击后面追杀而来的赵军。战斗果勇干脆,只一两个回合,便结束了。
此时留在城外的赵军已经不多,从城楼上射下的箭雨也零星疲弱,完全射不透铁鹰重盾。
就在赵军开始鸣金撤退,收起吊桥的最后一瞬,王龁看见他们从缝隙间跃过来了。
“弓箭手停止攻击,清道!”王龁高声下令。
很快,两翼的骑兵加快了向前推进的速度,变为口袋形状将主将包裹在中心,向来人吞吃过去。
接近了之后才看出,回来的共有九人。
当先的是一名身披重甲的铁鹰剑士,一手举着炬火,一手持着盾。
后面紧跟着三骑,都是赵军服饰,但狼狈摇晃,仿佛根本不会骑马。其中一人甚至低伏着身,像是被绑在马背上似的,不知是不是已昏厥过去。
拱卫在三人之侧的也是四名铁鹰剑士,司马靳一人持弓断后,不住回望着背后的追兵。
冯嘉竟不在。
王龁心中有些惊诧,却也隐隐地一喜。
莫不是死了?
他若把命留在这儿,倒也干净。
思忖间,九骑已经被完整地接入骑兵圈内,与他相距只有五丈。
“吁——”
对冲的两方同时勒马。
“左庶长!”五名铁鹰剑士齐声呼道,同时下马行礼。
“铁鹰剑士营伍长孟来,顺利接回王孙异人及随行,无伤亡,幸不辱命!”为首的剑士朗声汇报。
旁边几人礼毕后马上上前,把三名救回的人质从马上扶了下来,顺手一一摘掉了兜鍪。
“王孙!”王龁赶忙跃下马,亲自迎了上去。
在前的年轻人面色惨白,嘴唇干裂,头发凌乱脏污,已累脱了力,全靠兵士搀扶着重重喘息,说不出话来。旁边的中年人也是满头血污,狼狈不堪,但神情淡定,想必就是那个精通算策的卫国商人吕不韦。
看见王龁过来,吕不韦快速整理好神情,恭敬地向他拱手行礼:“多谢左庶长相救!”
王龁随手向他回了一礼,目光向旁边一转,不由惊呼:“啊唷!赢统领!”
那低伏在马背上回来的竟是嬴栎。他受伤极重,被从马上扶下来之后便跌坐在地,汩汩的鲜血还在不停地从衣甲的缝隙中往外渗。
“左庶长!快传疡医[15]!”司马靳也勒停了马,飞身下来,把手里的兵器一抛,抢上前去扶住嬴栎,疾点了他背后几处穴道。
王龁马上传令。
追上来的步兵营中裂开了一条缝,一个身穿着极不合身的铠甲的瘦小军医提着药箱快步奔来。
“冯嘉呢?怎没回来?”王龁问道,向后面退了几步,让那军医通过。
“唉!”司马靳一面帮嬴栎褪去战甲,一面愤愤地道,“出了些状况,还留在邯郸城里。王孙的妻儿被‘黑衣’挟持,靖长去救了。晚些时候,看他能不能自己出来吧!”
王龁应了一声,点了点头。
冯嘉一个人去“黑衣”手里夺人,必然很是凶险。能回来的几率相当渺茫,倒也不必再在意了。
就在这时,王龁突然发现,那提着药箱匆匆走来的瘦小军医,下裳的缝隙间有条青色的物事一闪。
“止步!你是何人!”他俄然一惊,大声喝问道。
话音未落,奇变陡起。
那瘦小的军医忽然松手把药箱一放,一个拧身,一道流水般的清光从裳下飞掠而出!
是刺客!
王龁大脑忽然一白。
那人的衣甲在清光下猛然裂开,一个细瘦的影子如鬼魅出窍,追随着那道清光直向他前胸袭来!
“左庶长!”左右卫兵同时疾呼。
王龁只觉脑中一炸——只一次吸气的须臾,兵刃锐利的寒风已经侵袭到了他的喉头!
休矣!
他努力向后退避,心中却不可避免地冒出来这两个字。
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快剑。他根本无力招架,身后也没有足够的距离留给他退!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王陵会在邯郸城下被刺重伤。
当时他还不信,处于万军之中的统帅,怎么可能好端端地被刺客渗入营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伤落马!
“杀!”
最后关头,王龁用尽全力吼了出来。
哪怕他身亡于此,他也不能让这刺客脱逃!
就在这时,王龁突然感觉到有一只手从后面扒住了他的左肩。
一股大力袭来,将他整个人向后拖去。同时头顶一暗,一个影子飞掠过去,直直撞上那突刺过来的利刃!
只听“嚓”的一声,金属楔入骨头。
王龁重重向后摔去,“砰”地一下落到亲兵来不及挪开的铁盾上。
“将军!”“左庶长!”
他忍不住痛呼出声,赶快转头去看,发现是一个小个子亲兵舍身挡了上去。
是“萤火”月移!
王龁一下子反应过来。
那少年整个人被刺客的长剑对穿而过,牢牢把住了刺客握剑的手。
他这才看清,那刺客是个身材细瘦的女子,穿了一身窄袖黑衣,头发高高捆了个男髻,眸光映着炬火,仿若岩浆涌动!
“放箭!”王龁嘶声吼道。
月移已然身死,拼却不倒控住刺客的剑,就是为了争取这一瞬!
那刺客果然急惧,又使劲挣了一下,企图拔出刺入月移胸口的剑。
然而月移两手都抓在剑刃上,一时也并未气绝,压上了全部的力量。只听“喀”的一声,那长剑竟从中断成了两截!
刺客也怔愣了一下,然后猛地把断剑拔出。月移的身体轰然倒地,她借势转身,毫不犹豫地向右侧一丈外的嬴异人掠去。
王龁又吃了一惊。她是要以王孙为掩护!
嬴异人不通武艺,除了惊悸根本没有反应。好在正有铁鹰剑士在他身侧,齐齐出剑格挡。
却听“叮叮”两声脆响,铁鹰重剑竟被那断剑轻松荡开。两人在她的快剑之下毫无还手之力,不出须臾便被击倒,让嬴异人暴露在了刺客的剑锋之下。
完了!王龁心中又是一呼。
“赵宁姑娘?”
谁知,嬴异人无暇退避,反倒突然向那刺客喊了一声。
那刺客明显地怔愣住了,剑势陡然一滞,没有向嬴异人的喉间决然地切下去。
就这么一瞬,骑兵弓手终于围了上来,对着刺客拉开了长弓。
“别杀她!”嬴异人突然疯了似的嘶吼起来,反倒向那刺客扑上去,像要帮她挡箭。
“王孙!”王龁震惊了。
弓手并没有听他的命令,在这样短的瞬间,也根本来不及反应。
无数支利箭夹带着刺耳的尖啸直向刺客后心射去,甚至有几支还偏了位,直射向嬴异人和他身后正在疗伤的嬴栎!
王龁目眦欲裂!与此同时,他还发觉有几股劲风向他脑后袭来。
他身后的步兵营中,竟有人趁机偷袭!混进来的刺客,竟不止那女子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