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大北城的西门内外,两军开战,一片鼎沸。
火光从城楼上一直蔓延到护城河之外的平野上,熊熊的火箭把围城的秦军压制在两百步外,不能近前。城门内,准备突围的赵国大军已集结完毕,等待将领打开城门的指令。
而一条街之外,火光照不到的黑暗的街心,一场无声的战斗正在进行。
嬴异人又惊又喜地喊了一声“冯统领”之后,便被吕不韦捂住嘴拉开了。
而莫迟即便被那神出鬼没的影子惊得心脏炸裂,也难以出声惊呼。霸道又寒烈的剑锋逼得他仓惶后退,连接五十剑,一剑比一剑充沛雄浑,不可抵抗!
城门咯吱咯吱地打开,门外的吊桥也开始降落。
莫迟想喊人支援,却几乎连呼吸都找不到缝隙。
自此,他才真真明白过来——这世上有“战神”白起在一天,他国便不用去想如何弱秦。
抛开军争之计不谈,即便只论技击之术,“西屠”也是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一!这个得其真传的学生冯嘉,仅仅重复同一招“终南何有”,便可压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五十一剑、五十二剑、五十三剑……
莫迟一步一退,一口气憋得额上血管爆裂,流下来迷了眼。
冯嘉竟会提前进城来……
他竟会一念之间,功亏一篑……
思绪越来越乱,视线也越来越暗。终于,他发现,自己的脚跟抵住了一面墙。
“喀。”
雪白的剑刃斩入喉骨,剑尖楔入石墙。
鲜血四溅。
屠嘉沉静了一会儿,缓缓调整呼吸。继而拔剑,还鞘。
丑怖的尸体轰然倒地,再也不会站起。
屠嘉转回身来,感觉到胃里一阵恶心。
他已经很久没有杀人了。
并且,回头想想,他也从来没有在战场之外的地方杀过人。
他深谙杀人之术,但过去的所有搏杀,都是在战争这个巨大而强制的命题之下,从来不含任何个人的意志和选择。
可这一次,却有些不同。
他出剑的时候,是怀着无比的恨意的。
这个卑鄙而恶毒的鬼手莫迟,曾在赵宁的背上抽了八十三鞭。
他怎么都无法忘记那些鞭痕——把她从火场里抱出去的时候,鲜血把他胸前的衣襟全都浸透了。
后来她昏迷了足足十二天,他为她处理背后破裂的伤口,一条一条地把那些鞭痕数清了。那时他就发誓,假如那恶鬼没有被火烧死,总有一天,他要把这八十三鞭一鞭一鞭地给她讨回来。
现在,他终于了结了这件事。在斩到第八十三剑时,一剑断喉。
可这感觉,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般畅快。
大概,只有无心的恶鬼,才会享受杀戮和残虐吧。
即便是为了复仇,他也觉的,是脏了他的手,脏了他的剑。连他自己,在经过这一遭之后,似乎都变得跟那恶鬼没什么两样了。
“冯统领!”
嬴异人与吕不韦狂喜地向他奔过来。
屠嘉转头看了一眼城门的方向,大军已经开始分批出城。
他向两人迎上几步,准备拉上他们立刻出城。谁知嬴异人还未奔到他面前,突然向前“扑通”一声跪下,额头重重磕在了地上。
“请冯统领救我妻儿!”他嘶声喊道。
“什么?”屠嘉悚然一震。
“哎呀!”吕不韦也没料到,立刻去拉嬴异人,“这都什么时候了?我们已经晚了!”
嬴异人的手臂被他拉动,身体却伏在地上不肯起来,再次高声哭求道:“请冯统领救我妻儿!他们有难,我也不能独活!”
屠嘉心中猛然一躁。
他进城来,本就是为了节省时间,好能早些回去找寻赵宁。
可嬴异人这一要求,反倒不知要把他拖到几时,连能不能顺利出城,都成了问题。
“王孙先起来。”屠嘉上前一步,弯腰去扶嬴异人的肩,“计划生变,更要冷静。我们出城再说!”
他手臂上力量不小,可谁知,嬴异人竟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决绝的力气,让他一下竟没拉动。
“不成!”嬴异人哭道,“他们被‘黑衣’带走了。莫迟一死,他们绝无活路!政儿……政儿还不到三岁啊!怎能……怎能……”
屠嘉心中一刺,只觉脑袋里的烦躁快要炸开了。
他直起身,后退了一步,重重叹了口气,然后转头看了一下。
不远处,嬴栎拄着剑半跪在地上,周围伏倒着十几具“黑衣”的尸体。
屠嘉不再管嬴异人,起步向嬴栎奔过去。
“嬴统领,你怎样?”
嬴栎呼吸依旧急促,额上血汗相混,身子摇摇欲坠,答不出话来。
屠嘉从他背后跃起发难之时,凌空向他击了一掌,逼出了刺在他胸前重穴里的铁刺。一旦能动,他便迅速出剑,收拾了剩下的十名“黑衣”。
可毕竟他失血过多,已是强弩之末。此时,他连自行站起都有困难,更加不可能再追去营救赵姬母子。
“救王孙要紧。”嬴栎咬着牙,沉声道,“其他人,都不重要!”
屠嘉扶他站起,紧紧锁住眉头。
“冯将军!”嬴异人陷入了绝望,跪着转过身,向他们膝行过来,“不!他们不来,我宁愿一死!”
“异人!”吕不韦也急了,“你怎能如此短视!我们不是已说好的!”
“够了!”屠嘉再忍不了,陡然怒气勃发。
他几步走到嬴异人面前,一把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我没时间在这里磨蹭!他们在哪儿?我去救可以,你们先出去!”
“真的?”嬴异人满是血污和眼泪的脸上立时现出狂喜。
“但,我有个条件,请王孙务必答允。”屠嘉声调下沉,眼中忽而射出锋芒。
“什么?”嬴异人急道,“我答允,我一定答允!”
“王孙回到大营之后,倘若遇到……一个……叫赵宁的女刺客……”屠嘉喉头有些干涩,咬紧了牙关,“不论……她有没有被抓住,请王孙,力保她不死!”
“啊?刺客?”嬴异人惊得睁大了眼。
吕不韦却眉心一皱,眯了眯眼:“赵宁?是那个……赵崧的女儿?”
屠嘉点了下头。
“好!”嬴异人怕他反悔,马上高声应允,“我一定保她!”
屠嘉“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转身看向嬴栎。
嬴栎也长长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黑衣’总署,在赵王城内,龙台之下。”他沉声道,“冯统领早去早回。”
“呜——呜——”
赵宁刚刚决定出手挟持那白姓少女,突然,整个秦营响彻了集结的号角声。
“王龁聚兵?”后面的墨家弟子道,“难道邯郸有变?”
这号角声紧密而急切,看来是极高等级的命令。瞬息间,连一直悄无声息的铁鹰剑士营都动了起来。
“所有营准备!”传令兵从四面八方跑动起来,高声散布军令,“即刻在辕门外集结!增援邯郸!”
赵宁心中一震。
她知道,时候到了。
秦国王孙应该已被营救出来,接下去,就是真正的两军交战。
王龁突然要求增兵,要么是因为赵军当真押上了全部力量要在今夜破围,要么,就是秦军不再有对质子的顾虑,准备在今夜一举破城灭赵!
“走!”赵宁果断放弃了劫持那女子。五人小队立刻掉头,快步融入了奔赴辕门集结的大军中。
他们的机会不多。也许,只有一瞬——就在嬴异人回营,与主将王龁相见的那个时刻。
他们的人实在太少了。而真正能让刺杀得手的,怕是也只有赵宁一个。
他们必须保证自己在那个时机来临时,隐藏在可以纵身一击的范围之内。这比一切都重要,冒险劫持一个或许有些身份的人质,实是下策。
赵宁几人迅速离开了。而白珊却不知道,自己刚刚险而又险地与一场灾祸擦肩而过。
“什么情况?”她掂着脚,伸长了脖子,一手按在赶过来阻拦她乱跑的常挽的肩上,“怎么突然要增兵?赵军真的破围了?”
“哎!”常挽皱着眉,一脸忧愁,“你快回去吧!真的很危险!统领回来见不着你的话,肯定要着急的!”
白珊撅了噘嘴,眼角却弯弯的,有几分得色。
“要他管?”她翻个白眼,“我是医者,既然开了战,我自然要去救治伤兵的。”她拍了拍背后的包袱,又戳戳常挽的肩,“我药都带好了!我不认识路,你快带我去!”
“这……”常挽还有些为难,却被她推着向前走去。
他心中也有些犹豫。虽然嘴上说着要白珊留在军帐里不要乱跑,但他清楚,军营里的医生,一直是不够的。
更何况,冯嘉这一遭去邯郸营救王孙异人,也着实凶险。
他知道白珊医术出众——他那条断臂的伤口,就是白珊处理的。若没有她,怕是要失血过多而死。
倘若冯嘉或王孙异人不幸受伤,白珊自是离得越近越好。
“唉,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常挽叹息了一声,下定了决心,“要么,就去中军大帐吧。跟着左庶长,总该能尽快见到统领。”
“好好!”白珊一声雀跃,托了托背后的包袱,同常挽一起快步走了。
夜风越来越冷。
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即将改变一切的时刻,就要到了。
他们不知道,自己从这里走下去,将会面对的是什么。
但他们毫无犹豫,也别无选择。
命运的大手,已经开始收拢。身处于漩涡中心的人们,除了用尽全部的力气和信念舍身一搏,也没有别的可以希冀。
周王朝赧王五十八年的这个夜晚,赵国都城邯郸,放出了让他们在数年之后城破国灭的人中之龙。
郊野的血战,把沁水都染成了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