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初刻。
赵宁和四名墨家弟子组成的一个伍，随着大队疾行回了秦军大营。
秦军军律严明，编排缜密。若不是因为赵军突围已经开始，多数兵力都被派了出去，只怕早就有人发现他们这一伍有些蹊跷——主将下令沉金谷归来的队伍暂且各自回营休息待命，可他们在大营里到处逛着，弯绕了好些圈，也没找到自己的军帐。
赵宁有些惶急。
在沉金谷，他们分成十组，各自寻找机会，在山野里悄悄暗杀了秦军十个伍，换上了兵甲混进了大队。
方才是急行军，天色又暗，秦兵人人都只注意脚下，没空去看同伴，也不能违令交谈。一路行来，他们顺利混进秦军大营，没有一队出现问题。
可现在进了秦营之后，境况就完全变了。
他们之中，只要有一个人被发现面生，受了盘问，有一句没应对上来遭了怀疑，秦营的戒备马上便会提高，王龁也立刻就会发觉。那样的话，可能不出几个弹指，他们所有人都会被挖出来，绝无半点逃脱的机会。
这片大营，驻扎了近十万秦军，实在是太大了。
赵宁被其他四人夹在中间，走得十分小心。赵宁虽然身量不矮，也贴了胡子，但身形还是太瘦削了些，比不得那些五大三粗的秦国士兵。一身黑色的战甲她穿着松松垮垮，被军营中的炬火一照，着实还是有些明显。
他们遥遥跟着前一个伍的士兵往前走，不敢太远，也不敢太近。他们料想，被王龁点出去沉金谷的，多半应该出自同几个千人队，营地相隔不会太远。
可惜的是，他们混进的应也不是什么地位显要的营，离王龁返回的中军大帐背道而驰，越走越远，眼看中军大帐就要彻底离开视线之外。
就在这时，赵宁突然发现，右面斜前方出现了一片特殊的营地。
那片营地单独划出了一个区，与旁边的营帐间隔约有一丈，还搭设了简易的藩篱。营地中军帐一顶一顶排得很密，呈圆形将一个稍高的军帐围绕在垓心。
那稍高的军帐门前插了一面旗。颜色和样式看上去很新，风有些大，旗面晃来晃去，上面的字在黑夜里看不太清楚。
这是个什么营？赵宁心中思忖，上次来倒没见过。
她还记得，当时这个方位她是探过的，肯定没有这么一个分区。
就在这时，那军营门口突然有个白影闪了一下，向他们的方位斜切过来。
“喂！”竟是一个女子声响起来，“你们停一下！”
五人慌忙站定。
赵宁这才看清，那竟是一个穿着黄色裙子的少女，背着个有些沉重的包袱，跑到前面把他们拦了下来。
“你们是哪个营的？怎么转到这儿来了？”她一手插在腰上，气势有些凶恶。
“呃……”当先扮作伍长的墨家弟子磕巴了一下，胡诌道，“步兵……第三营的。”
“哦。”少女点了点头，好像知道真有这个营似的，继而又追问，“你们从邯郸回来的？”
“伍长”没有马上答，回头看了赵宁一眼。
这一眼却有些失误，一下子就把那少女的注意力转到了赵宁身上。
“你这衣服怎么这样？他们管发兵甲的都是傻子吗？”没想到她竟突然无厘头地发起火来，“这么不合身，打起仗来多危险！”
赵宁一愣，不知如何应对，只尴尬地咳嗽了一下。
“呃，我们是从沉金谷回来的。”伍长赶忙拽回她的注意力，“邯郸那边据说已经开战，但兵力足够，让我们回营待命。”
“哦。”那少女的表情一下子沉了下来，眼神也有点黯淡。停了一刻，她挥了挥手，放了行：“你们走吧。”
“伍长”赶忙行了个军礼，带着四人继续往前走。而这时，赵宁突然反应了过来这少女是谁。
这新建的营地，应是重新编制的铁鹰剑士营。那崭新的旗帜上，写的应是个“冯”字。
而这娇俏天真的黄裙少女，则是屠嘉的恋人。千里迢迢接他回来，与他住在同一个军帐中。等回到秦国，便会与他成亲。
赵宁没有料到，这念头从她脑中一闪而过的时候，心中竟会突然像被大锤砸了一下，砰砰地痛了起来。
那少女的形象如此真实，近在眼前。明明与她全不相干，却如此强烈地刺中了她，让她陡然间有些眩晕。
原来，那个曾在她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刻出现，拼劲全力拯救了她的男人，是还有另外一面人生的。
她认识他，熟悉他的声音和面孔，被他照顾和拥抱过，记得他衣上的味道和胸膛的温度。可其实，对于他真实的人生，她一无所知。
他原来是有恋人的。
他们相识日久，情意深重，彼此珍惜，早已谈婚论嫁。
而她呢？
她只是半路出现的一个麻烦罢了。
对于他来说，“赵宁”只是一个源自义气和承诺的负担吧——既然出现，就只能担着。而若没有，才是最好。
就这么短短一瞬的遐思，赵宁忽然觉得浑身的气力都被冻住了，脚下的步子都僵住迈不开。攥着长戟的手心里猛然出了好些冷汗，滑得有些握不住。
“赵姑娘。”后面的墨家弟子压低了声音，在她脑后悄悄问道，“怎么了？走吗？”
赵宁微点了一下头，深吸了口气，努力抬步继续往前走。
那少女跟他们道别之后，便错身往他们的来路走去，与他们背道而行。
“这女人竟会在军营里，看来身份有些特殊。”后面的墨家弟子又低声道，“要不要挟持做人质？”
赵宁心中一震，稍怔了一下，然后摇头：“不要。”
挟持她，不免是要去威胁屠嘉。
而她在此处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屠嘉。
他背着王龁，冒险让阿靖来给她送信，若被查出来，怕又是一条叛军的罪名。已为她做到这个份儿上，再挟持他的恋人，又有什么用呢？
“唉，那就继续走吧。”墨家弟子叹了口气。
赵宁回过头，又向那少女渐渐远去的背影望了一眼。
那少女头上簪了朵山花，用黄色的绸带编着辫子，精巧地盘出发髻，俏丽又可爱。
她不由心中又是一叹——那才是女孩子该有的样子，跟他站在一起，多么般配。哪像她，头发只知道乱蓬蓬地抓起来一捆，同男人没什么两样。
这一刻，赵宁发现自己心底涌起了一种极少见的情绪。
叫做——羡慕。
羡慕她那正常的女儿模样，羡慕她好端端地长大。
羡慕她可以坦然无忌地在这里到处走，不用隐藏身份，也没有人想要杀她。
羡慕她……被他光明正大地、好好地爱着。
猛然之间，赵宁忽觉鼻尖一酸，让那情绪从心底下冲了上来，一下子变成热泪糊住了双眼。
她又怔了一下，全然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难道，她竟隐隐希冀，自己也会被屠嘉爱着吗？
赵宁被自己吓了一跳。
虽然，他是说过，让她跟他走。他们两个人可以寻个太平的地方，安安稳稳，了此余生。
赵宁也曾经想象过一下那样的日子，却不敢深想，知其绝无可能。
可——倘若那是真的呢？
她和屠嘉之间，真的会有感情吗？
“赵姑娘？”身后的人发觉了她的怔愣，又催促了一句。
就在这时，一个独臂的兵士从铁鹰剑士营中跑了出来，快步向那黄裙少女追去。
“白小姐！”那兵士高声叫道，“邯郸开战了，今日危险，你往哪儿去？”
赵宁忽地瞳孔急缩，顿住了脚步。
那少女，竟是白起的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