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
屠嘉深吸了口气,翻身上马。辚辚的甲胄声乍起,激得他浑身肌肉一紧。
“靖长。”同样一身轻甲的司马靳带马上前,“你确定,只带五个人?”
“足够了。走吧。”屠嘉一扯缰绳,战马扬头起步,向营门外走去。
司马靳口中打了个呼啸,紧随其后。另五名黑甲骑士也同时策马起步,马蹄落地却都悄无声息。
此时的秦军大营,就像一只巨兽在睡梦中翻身,明明听得到四方各营人马都在簌簌行动,却未掌起比平夜更多的灯火,仍是黑漆漆的一片。
屠嘉的眉头一直皱着,心中的忧虑随着时间一点点滋长。
王龁竟从邯郸城里得到了消息,会有一队江湖死士埋伏在紫山沉金谷——那是他们送秦王孙归秦的最短路线中的一条必经的峡谷,本来他们就是计划从那里走的,如今却不得不放弃,改走白陉的游蛇谷。而王龁则会带大军去沉金谷,从外围包抄,把那一伙胆大的刺客全部合围起来,一一碾死。
屠嘉实在无法骗自己赵宁或许并不在那。在他这方,情势已相当清楚了——赵国“黑衣”,叛了变。
那个容貌被烧毁的统领莫迟,竟也被吕氏收买了,把所有的计划都透给了他。莫迟千里迢迢从邯郸去郢都与田氏接头,自然是为了引他们入局。而出身墨家的吕氏甲兵铺首座工师梁大武,则会把信陵君召集起来的一群死士串起来,一起送进秦军的铁蹄之下。
屠嘉越想,越觉得背脊上冷汗淋漓。
那个只见过他一面的白衣商人,自身被困邯郸危城三年,却竟能盘结出如此复杂而缜密的计谋。日后待他入秦,岂不是将如蛟龙入水,不知会翻腾出何等惊涛骇浪!
可是,如今他毫无办法——连他自己,多半都还得继续倚仗他和王孙异人,以求免脱逃军之罪,不牵连老师。
唯一的希望,就是阿靖了。
夜色中,七人的骑队走得很快,转眼便能看到邯郸的城墙。
邯郸还在沉睡,城防上的炬火和往常没有什么分别,依然昏暗而稀疏。这座城已经在苟延残喘了,不知城内的粮食军备还能让他们坚持几天,但一定坚持不长。六国援军不来,秦军按兵不动,应该很快就能困死它。
屠嘉对这样的攻城战十分熟悉,从小跟着白起,他亲身攻下的城少说也有三十几座。而唯有面前的邯郸,让他感到血冷,一点都不想拔剑。
从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来,赵国国力日渐强大,与秦国称霸争雄针锋相对。这么多年,明里的战争暗里的刺杀从来没有停过,直到长平一战将赵国举国青壮屠尽。
要说政治和军事,秦王和武安君,包括应侯范雎,都是战国百年难出的奇才。他们为天下一统走的这条路,即便踏着累累的尸骨,却也不能称之为错。
可屠嘉——那真正淌着血水,拿着刀剑去杀人的人,终究是承受不了了。
那一座座城池,一队队士兵,真的不是那些高坐庙堂之人枰上的棋子,死了,挑动一下指尖,便可剔去。
他不知道,等他了结了眼前的事,回到秦国,是否还有勇气再见老师。
但他知道的是,那个胸中只有天地霸图的固执的老人,一定不会理解他的愤怒和伤颓——只会拿出鞭子,抽在他的背上,叱他一句“无用”。
“快到时辰了吧?怎么还没动静?”司马靳起身站在了马背上,往城门方向眺望。
屠嘉没有答话。他连连眺望的是相反的方向。
王龁大约已经率领五千精兵出发了。从大营到沉金谷二十里地,一个时辰就能到。而他先绕到邯郸城下,等赵军突围,接到王孙再回去。不论怎么赶,都不可能少于三个时辰。
“不行。”屠嘉忽一皱眉,下定了决心,翻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你作甚?”司马靳瞪大了眼,惊讶地看着屠嘉把头上的兜鍪摘了下来。
“来不及了,我得进城。”屠嘉开始卸甲,“你们就按原计划守在这里,留意信号,可能会提前。”
“哎!靖长!你——”司马靳更加惊讶,“你开玩笑吧?定好的计划,怎能随随便便改?”
“不是有你在这儿么?”屠嘉把铠甲丢在地上,只穿了一身黑色的单衣,手一翻,将终南剑缚在背上,“若我没有跟王孙一同出来,不要等,先回营。”
“哎哎——”司马靳还待再说,精瘦颀长的身影转眼已消失在了黑暗里。
赵宁捏着那根染血的布条,浑身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牙关咯咯作响。
她终于知道自己在慌什么了。她那不好的预感,竟然是对的。
的确有什么环节出了错,让他们的计划还未实施,便已泄露了。
她不能确认信息是从哪里泄出去的,但这条来自屠嘉的警示,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王龁已经知道了他们伏击的地点,此刻,怕是已布下重兵,准备将他们一网打尽。
“赵姑娘。”骆无尘听到弟子传讯,也快步走了过来,神色十分凝重,“消息是从何处传来的?王龁当真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计划?”
赵宁无法解释,只抬手拭干了眼泪,点了点头。
“唉!”骆无尘重重叹了口气,“怎会如此?大武不是确认,回信传回了邯郸莫统领手中吗?”他神情悚然一惊,“难道说,我们中间,有内奸?”
赵宁心中陡然一震。她倒不甚怀疑身边的人,而“莫统领”三个字,却突然把她戳痛了。
难道是莫迟?
他在大梁城郊把她交给梁大武时,说了句“这里的事,就拜托梁工师了”。当时她便觉得有些奇怪,却未能深想。
如今看来,如果他二人有所勾连,都暗中事了秦国,一切便都解释得通了。
“梁大武呢?”赵宁猛地站起,喝问道。
墨家众人恍然,赶紧互相询问翻找。不一刻,纷纷回报:果然,梁大武失踪了。
骆无尘脸色青白,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一时之间,本已准备出发的众人皆相顾惶惶,六神无主。
过了良久,还是赵宁深吸了口气,缓缓开了口。
“既然如此,行动便取消吧。”她垂下眼睛,“赵国在劫难逃,不能让壮士枉死。”
听到这句话,骆无尘的脸色又变了变。周遭围着的墨家弟子相互看看,都有些泄气,却也无人敢作声,提出什么异议。
“那,赵姑娘自己,有何打算?”良久,旁边一人问道。
赵宁看着地上阿靖的尸体,咬了咬牙:“我还是要去秦营。”
不论如何,今夜时机大好,总要去试上一试。要救邯郸,总不可能全无代价。
又沉默了一会儿,骆无尘终于长叹了一口气,舒展眉心,做了决定。
“泄密之事,终是墨家之错,断然没有让赵姑娘一人涉险的道理。”他声音渐高,语气不容质疑,“今夜,我们还是去沉金谷。”他顿了下,环视四周,眼中放出锐利的光,“只是,我们换个打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