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宁田牧两人回到驻地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墨家众弟子已备好了晚食,分给大家吃了,然后各自去休息。再过两个时辰,负责守卫的弟子会把大家唤醒,再乘着夜色出发,去往埋伏的沉金谷。
原本,墨家钜子骆无尘是想让大家在天黑之前便提前过去的。但赵宁探过地势之后,心中始终有些不安——那山谷很小,是个伏击的绝地,但他们的人数相比秦军毕竟实在太少,决然经不住大军从山谷外围包抄碾压过去。于是她坚持要求多数人晚一步再去,以免有什么变化来不及应对。钜子想想无碍,也就应了,只派了几人先去望风。
赵宁拿了自己的那份干粮,跟田牧简单道了别,自回洞内寻了处干地休息。
田牧也没有再多话,与骆无尘和众墨家弟子一一行礼惜别,便携着包袱,同锦琅一起悄悄走了。
一场暴风骤雨般的决战,就在这样寻常的平静中酝酿着,即将拉开序幕。
众人皆知,前方多半是一条淌血的路,身边的人或许到明日早上便再难看见。可是,在此时此刻,无人愿说一句伤情的话,也无人表露一分紧张或胆怯。
——都是在乱世中生长起来的儿女。生离和死别,是最平常不过的事。
更有甚者,怕是还觉得,若能把一腔热血洒在此处,不必再在这世上受苦,反倒是一场幸事,值得庆祝。
可赵宁的感觉,却有些不同。
她蜷缩在山壁高处的一块凹洞里,努力想睡,却睡不着。手脚的冰冷已传到全身,让她竟有些瑟瑟发抖。
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战斗,她从来不怕的。越是险绝,她越是占优。就算是嬴栎,如今她在锦琅的调理下伤势大好,也未必赢他不了。
死亡,她更是不怕。今夜的行动若能成功,她一个无名刺客,一条命换秦国那许多大人物的命,是大大值得,丝毫不必吝惜。
那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为什么会有一种莫名的伤感从骨髓深处泛出来,让她像处在冰窖里,浑身都冻得隐隐作痛?
赵宁翻了个身,调整了一下姿势和呼吸,依旧闭着眼。
冥冥之中,她始终觉得,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那眼睛乍看去光彩疏离,似有些冷淡,仔细去瞧,却能发现平静的表面之下,复杂的感情如暗河般汹涌。
她知道那是谁的眼睛,只是不敢往深处去想。
可越是不想,那种伤感和害怕就越是侵蚀她,让她觉得脑中的那根弦就快要崩断了。
她怎么面对他呢?
面对他时,她真的下得去手吗?
他抛弃一切,历经千辛万苦去邯郸救她,自然是不会想杀她的。
可如今她要与他战场相对,要杀他的君上和战友,要杀他——他又会如何呢?还会对她手下留情吗?
这些问题始终缠绕着,像一枚枚穿了线的针,在她心头上刺进去,又穿出来,最后打成一个个死结。
她不知道该如何去解,只能徒劳地希望这个夜晚能过得快一些,待到天明,一切便有了定数。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山洞中用来照明的炬火终于快要燃尽,到了该出发的时候。
赵宁深吸了口气,直起身,从栖身的凹洞里钻了出来。
就在此时,一声兽类的鸣叫突然从大洞外的石壁间传来,继而“砰”的一声弦响,那小兽踩到了什么机关,倏然发出一声绝烈的惨叫!
赵宁心中一跳,好像猛地被刺进去一根钉子。
那是……
她顾不上找路,直接从高石上一跃而下,向大洞外奔去。刚奔了几步,就迎面撞上了提着小兽进来的墨家弟子。
“阿靖!”赵宁瞳孔急缩,一把夺过了浑身鲜血淋漓的白毛狐狸。
“啊——赵姑娘你——”墨家弟子吓了一大跳,猛地向后躲开。
赵宁没有心思理他。一根铁质的弩箭从小狐的右侧腹部深深扎了进去,又从背脊上穿出。眼见是活不成了。
“阿靖……”赵宁痛心疾首,眼泪一下子就夺眶而出,“怎么会这样?”
她弯腰抱着小狐,膝头跪在地上,不知该怎么办。
“啊呀——这狐狸……自己踩到了洞口的机关!”那墨家弟子着了慌,把另一只手上的拆下来的弩机往背后藏了藏,“赵姑娘你知道的,这一带离秦国大营太近,常有斥候跑来查探。我们在各个入口都布了弩机,稍有点风吹草动就……”
小狐已经昏死了过去,鲜血还在从伤口处汩汩往外流。感受到赵宁的体温,它忽然回光返照似的嘤咛了一声,抬起一只前爪,挣扎着往赵宁脸颊上碰了碰。
赵宁泪如雨下,伸手一握,讶然发现,那爪子上竟绑了一块布条。
“你是来找我的?”她冲口而出。
小狐转头看了她一眼,艰难地鸣叫了一声,就此气绝。
“阿靖!”赵宁抢过去托住它脖子,可那毛茸茸的小脑袋已无力地耷拉下去,眼睛再也不能睁开。
另有几人也发现这边的动静,很快聚了过来。
赵宁却对他们毫无知觉,眼中只有这个慢慢冷下去的、小小的尸体。
它怎么能死了呢?
它……
这一刻,赵宁觉得自己脑中的那根弦,“砰”的一声断了。从未有过的尖利的哭声从她的胸腔里猛然炸了出来,许久都不能止息。
她想起那个寒夜,她从城外归来,突发奇想去了那个作坊。
那时,这个小精怪吊着一只受伤的前脚,挤在它的主人身边蹭酒喝,一听到她的声音,就飞似的窜出来,扑进她怀里。
后来,它的主人敲着酒坛哼唱了一首歌。
他唱——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可谁知,就这么短短的一个转身,竟是这最无辜的小狐狸先死了。
它孤独地跨越千山,用死亡,把那片讯息送到了她的面前。
赵宁抹了一下眼睛,屏住呼吸,把那布条解了下来。
布条已经被血浸透,字迹污损得几乎无法辨认。
可她还是读懂了。
上面只有五个字——莫、去、沉、金、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