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一别三年,还是这么婆婆妈妈的?”看着冯嘉独自走远的背影,司马靳嘟囔道。
天色将晚,今夜就是行动之夜。
赵国将在今夜组织一场不会成功的突围,而秦国王孙异人,才是突围之战中真正的主角。
那个不知什么来头的卫国商人吕不韦实在太厉害了。冯嘉就是他找回来的,而据他传来的信,今夜除了萤火统领嬴栎,还会有东蛟门下高手在城内协助,把异人送出来。他们只需要带上足够多的铁鹰剑士,在入夜后到约定的地点等着接应即可。
不过,冯嘉午间从中军大帐中出来之后,神色就变得有些不对,像死了妈似的,眉头从没舒展过。司马靳询问也好,安慰也好,他都不太搭理,只一个人沉浸在忧虑之中,不知道在担心什么。
如今到了即将出发的时刻,他又突发奇想,把还没睡醒的阿靖从窝里拎了出来,抱着往大营门外走,看架势,像是要把它赶出去。
司马靳分外地纳闷。
赶白珊回去也就罢了,怎么连阿靖都要赶?这场仗,当真那么危险?
加上原来王陵未撤回的十万大军,围困邯郸的秦军几乎有二十万之众。这么多精兵良将,难道还干不掉至今都还是一盘散沙、走走停停的六国合纵军?
通红的夕阳已经快从山沿上落下去了。冯嘉的背影终于消失在辕门之外,不再能看得清楚。
司马靳叹了口气,转头回自己的营中,去做出发前的最后一次准备。
而他不知道的是,让冯嘉分外忧虑的,根本不是自己。
“阿靖。”一身黑甲的年轻将领轻轻抚着小狐的头顶,声音低沉而恳切,“只能靠你了。”
他移动手指,又确认了一下小狐腿上缠的布条,弯腰把它放到地上。
“我不知道她在哪儿。”他叹了口气,“但,她如果在的话,希望你能快点找到她。”
此时此刻,在紫山山顶,赵宁捏着青螭剑,正远眺着夕阳之下的秦营出神。
在她的方位,隐约能看到连绵成一片的灰白色军帐,像一块布盖在苍翠的山塬上。等入了夜,营中举了灯火,或许便能看得更清楚些。
墨家已经把沉金谷中的埋伏布置好了。
几十张弩机架在了谷中心凹陷处两旁的山壁上,诱敌的偶人和绊马的机关也都反复试验过,确保隐蔽而有效。
虽然他们人数不多,但借助这绝地的地势,以及墨家以小博大的机关之术,外加赵宁神缈诡谲的绝杀武艺,将秦国那几位高手尽数围住斩杀,也并非梦呓——就如当年长平之战。
只是,从定下计策开始,赵宁就一直在心慌。
那扑扑的心跳一直虚浮在她嗓子下面,翻来覆去,怎么都压制不住。手心里也总是控制不住地冒冷汗,感觉剑柄都有些握不住。
她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难道真的是有什么环节不对?
又或者,是她多想了——她是真的身体有些问题,锦琅的“换肤之术”药力还未褪尽,以致气血虚浮,精力不济?
可不管怎么说,西边的那一轮红日,正在下坠。
很快,她就会看不见那光了。
命运的轮子已经无可阻挡地碾压过来,除了拔剑一战,没有任何第二个选择。
哪怕战不过,也必须要战!
就在此时,忽然,身后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
赵宁回头一看,有些惊诧——竟是田牧。
田牧不通武艺,紫山顶峰的这一段山路甚是艰险,让他爬得十分困难。但一看见赵宁的身影,他便展颜一笑,高声唤道:“阿宁!”
“你怎么来了?有异变?”赵宁心中却又狠狠跳了一下,伸出手去拉了他一把。
“噢!没有,你别担心。”田牧跳上峰顶的巨石,赶忙解释,“我只是来看看你。”
他穿了一身月白色深衣,膝盖上蹭满了泥渍,却毫不顾惜。
赵宁“嗯”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你……脸色不太好啊。”田牧站在她身前,微微低下头,关心地轻声道,“手怎么这么冷?”
“没事。”赵宁不太想跟他解释,又转回身去看夕阳。
“是担心——那个屠嘉?”田牧目光平和,问得却很直接。
赵宁眉心陡然一皱。
她确实,反反复复地在想这个人。
她真的有足够的理由杀他吗?
今天夜里,她真的要对着他的胸膛刺上一剑,让他的鲜血涂满山野?
“阿宁。”田牧见她不答,神情也严肃了起来,轻轻叹了口气,“我知你心有顾虑,毕竟与他,有一段交情。”
赵宁咬住牙关,还是没有说话。
“但你知道,他身份特殊,对我们的威胁实在太大。”田牧续道,“这个隐患不除,我们接下去入秦,将是飞蛾扑火,绝无机会。”
赵宁心中又狠狠跳了一下。
她又何尝不知呢?
倘若理智可以决定一切,那屠嘉早该把她杀了。又何来现在这么麻烦?
“你千辛万苦上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件事吗?”赵宁冷冷地道。
田牧见她抵触,又皱了皱眉,叹息着摇摇头:“只是随口一提。”
赵宁也叹了口气。
“我有分寸。”她淡淡地道。想了想,忽然低下头,解开了右边的袖口。
“这副‘鱼渊’,还是交给你带走吧。”她从手腕上拆下一片肤色的羊皮软甲,递给田牧,“这一次,用不到。”
“为何?”田牧一时没有接,“这神器难得,带着总有好处。”
“今夜不是刺杀。”赵宁道,把软甲直接塞进了田牧手里,“是决战。”
田牧皱起眉头,终于接了过来。
“我万一未能逃脱,这东西便要落到秦国人手里了。”赵宁口气淡淡,又将袖口整理好,“还是你和锦琅带着它,找信陵君想办法先入秦吧。”
“阿宁……”田牧的目光中立时流露出担忧和伤感,声音也稍稍有些哽咽,“抱歉,让你这般涉险。”
赵宁洒脱地摇了摇头。
“我……有一事想要告诉你。”田牧忽然口气一变,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怕今日不说,以后,便再无机会了。”
“什么?”赵宁转过头,有些奇怪。
田牧深吸了口气,把那副羊皮软甲小心地收了起来,放进怀中。
“我——并非什么齐国公子。”他抬起头,看向红彤彤的西方,目光一下子变得轻松了些,“那些雄图伟业,其实说到底,与我也没有多大关系。”
赵宁扬起眉,十分讶异。
“其实,当年安平君在即墨不立新君,被莒城田法章抢了先,并非是因为犹豫。”田牧续道,“而是因为,流落到即墨的那位王嗣,不是公子,而是一位公主。”
“啊!是锦琅!”赵宁猛然反应过来。
田牧点了点头。
赵宁恍然。许多事情,一下子都合理了。
田牧又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个临淄的布衣百姓,战时跟着琅琊公主一行一路北上逃难,受她倾顾,收入麾下。”他缓声续道,“我与她一起长大,几乎形影不离。算是——她的贴身侍卫吧。”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下,“只不过,我年少时身体受损,不能习武。能做的,不过是代她出面,处理些她不方便处理的事情。”他又顿了顿,“再有就是,在必要的时候,代她一死。”
赵宁微微抽了口冷气。
这是田牧第一次向她提起自己的事,没想竟有这些隐情。
“不过,我虽与她同榻共枕,形如夫妻,但在内心深处,实也难说有什么感情。”田牧的口气又变了变,忽然转头,对着赵宁温柔地一笑,“反倒不如,那日在邯郸城外,看到你在我身边醒来时的刹那眸色,让我震撼心折。”
赵宁倏然一惊,完全没有料到他下一句竟会说这个,脸颊霎时红了。
她从小如男孩般长大,从未有人向她吐露过钟情,甚至,连夸奖都极少受到,让她对自己是不是招人喜欢这件事全无概念,也不曾在意。
而此时,在天地空阔、晚霞如锦的美景之中,面容俊秀、风姿卓然的年轻男子站在她面前,把温柔的爱意轻笼在她的身上。她却只觉脸上烧过一团火,愈发尴尬和紧张,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田牧见她不说话,又笑了笑,自我解嘲:“可能我这么说,只让你觉得我轻浮无礼吧。”他顿了一下,“不过,我人生行至此处,也早已不做其他奢望。能遇上一人,让我心生些许波澜,日夜有所牵挂,便已是幸运至极的了。”
赵宁心头微微触动了一下,低低“嗯”了一声,还是没有应答。
田牧又轻轻叹了口气:“可是,我从未如此后悔过,未能练些武艺,与你并肩作战。今日说与你听,是想让你知道——你要惜命。”他又顿了下,神色突然变得有些激动,情不自禁地一伸手,握住了赵宁的手腕,“什么决战不决战?不论如何,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我会在太行白陉外等你,明天早上,我们一起入秦!”
赵宁有些意外,本能地挣了下手腕,却没挣开。转头看去,田牧的眸子黑白分明,清澈如少年,流露出的关切真诚而热烈,半点不似作伪。
“好吧。”她不由也有些感动,安慰地冲他笑了笑,答应道,“不会有事的。你放心,我一定会来。”
“阿宁……”田牧怦然神动,眼睛竟一下子红了,像要落下泪来。
“不早了,走吧,要出发了。”赵宁赶忙发力,挣开了他的手,转过身去。在这样的时候,她着实不想与他有什么无谓的纠葛。
“好。”田牧也马上心领神会,收敛了情绪。
天边已只剩下最后的一丝光了,下山的路将会变得很难走,会耗去更多的时间。
赵宁没有再迟疑,也没再往遥远的秦营看一眼,只低下头,找到道路,准备下山
“噢,对了,这个你拿着。”忽然,田牧伸手入怀,摸出来一只小小的青瓷瓶,上前一步塞到了赵宁手里,“这是琅琊金丹,必要时,可救你一命。”
赵宁停住步,皱了皱眉。
她打开瓶塞,一股异香立刻冲了出来。在掌心一倒,一颗小指大小的丹药滚出,果然金光闪闪,一看便知不是常物。
“服下之后四个时辰之内,可疗伤止痛,保内力不散,功力反增,百毒不侵。”田牧声音琅琅,似是对这奇药极有信心。
赵宁却没说话,只凑到鼻前,轻轻闻了一下。
“锦琅师出鬼谷,此丹,天下统共不足十枚。”田牧看赵宁目露犹疑,又解释道。
赵宁挑了下眉,把金丹又倒回了瓷瓶里。
“这药,你和邵云,是不是都吃过?”她忽然问道。
田牧怔了一下,目光忽然一闪。
“是。”良久,他点了点头,承认道。
赵宁抿了下嘴角,把瓷瓶又抛回了田牧手里。
“我不要。”她一转身,又起步向山下走去,“我赵宁所倚仗的,素来只有自己手中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