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马奔到他前方二十丈之时，头马突然扯缰缓速，后面的队列分为左右两支从他身侧越过，反而加了速，继续向前将屠嘉包抄起来。
“吁——”领头的骑士停了马，急切地一个翻身跃了下来，又唤了一声，“靖长！”
他穿了一身漆黑的皮甲，身材宽厚高大，一抬手，将头上的兜鍪摘了下来：“喂！你怎么了？不认得我了？”
一张中年男人的脸露了出来——眉峰扁平，下颔尖削，鼻骨直却不高，单眼皮的眼睛小而有神，眼角细纹密布，右侧一道伤疤一直延伸到颊上——是一张平凡无奇的脸，却分明沾染着不少战场风霜。
果然是老师的副将司马靳。
“奉明兄。”屠嘉叹了口气，冷淡地唤道。
“靖长，你这是什么表情？”司马靳霎时睁圆了眼，“这么多年不见，一点儿都不想我？”
屠嘉无奈地摇了摇头。在他身后，五十名服色相同的皮甲军士已完成合围，步调统一地停了马，“唰”地翻身落地。
“统领！”没有任何人示意，五十人齐齐屈下一膝行了军礼，大声呼道。
屠嘉心神为之一颤，猛觉胸中有一股热气冲了上来。
司马靳的出现其实并不在他意料之外，但他着实未料到他竟带了这么一支他的旧部同来——每一个人他都叫得出名字，都曾与他一同出生入死，一起枕戈待旦。三年的别离仿佛并未存在过，不论面对的是铁甲在身雄姿英发的将军，还是眼下衣衫破烂寒酸萎靡的草民，这一声“统领”，都喊得毫不含糊，也毫无迟疑。
但屠嘉还是攥紧了手心，没有回应，拼命忍住了几乎要洒出的热泪。
屏息了片刻，他终于吸了口气，对司马靳道：“长平一别，不是说好不再相见？你答应过，就当我死了。此时带他们来，岂非陷他们于不义？”
“这个……”司马靳为难地挠了挠头，“此一时彼一时嘛。”他反应过来，赶紧向周围打手势，让大家统统起身。
屠嘉当年逃军，是司马靳暗中打的掩护。司马靳是老臣司马错的次孙，在国中根脉不浅，就算暴露了，也不至于因此受什么大的责罚。但屠嘉毕竟是罪将，按秦律处罚，至轻也要判做隶臣[13]。如今，这一队铁鹰剑士倘若对他有丝毫包庇，都是同罪重罚，绝难开脱。而看眼前的情形，人人都心知肚明，根本没有人会对这位“统领”违逆。
“喂！都傻了吗？叫你们都起来啊！”
果然，虽然明明看到了司马靳的手势，五十名军士仍保持着军礼，一动不动。
司马靳无奈长叹，连连挠头，围着屠嘉转了几圈，不知说什么好。
“请统领回军！”突然，一位军士大声喊道。
“请统领回军！”其余军士同时山呼，齐齐再拜。
屠嘉心中被重击了一下。
“唉！靖长——”司马靳伸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你不知道，你走之后，三百铁鹰剑士营被一分为三，王陵、王龁和我各领一支。王龁那厢，长平战后又攻上党、皮牢，次次都让铁鹰剑士营做先锋肉盾，伤亡惨烈。王陵那厢，围守邯郸数载，十分寒苦，嫌铁鹰剑士营军耗过高，直接拆散，混编进围城兵营。如今，也就我这里的一支还算保存完好，日日在等你归来！”
“统领——”听到司马靳这番话，军士们皆虎目含泪，又呼了一声。
屠嘉终于长长叹了口气，转过身来。
“诸位，冯嘉，已死于长平。”他嗓音有些哑，但语气沉定而决断，“未能与你们好好道别，是冯嘉毕生之憾。”他顿了顿，不理会此起彼伏的呼声，续道，“可事已至此，再做什么，都绝难改变。不若且放……”
“且放什么且放！”突然，一声女子的娇叱横空出世，“我看你是在放屁！”
一匹快马“达达”地冲刺过来，飞快地抵近包围圈。众军士皆讶然，回头一看，立刻向后跃开，给她让了个口子。
马上的女子穿了身深紫的裘袍，兜帽也跑掉了，一头秀发被风吹的在空中乱舞。
就算不看身形，只听她的嗓音和气势，众军士也知道了来者是谁。
绝对惹不起。
离垓心还差三丈的距离时，忽然间“嗖”的一下，一团白光从马背上射了出来，在地上一弹，然后一头扎进屠嘉怀里。
“阿靖……”屠嘉被撞得向后退了一步，无奈皱眉。
小狐狸欢叫了一声，异常兴奋地用爪子扒拉着屠嘉的衣襟，亲昵地用毛茸茸的头顶在他脖颈里蹭来蹭去，抹来抹去，拱来拱去。
“吁——”两丈外，白珊止住了马。近旁的军士立刻上来牵住马缰，伸臂要扶她下来。
“走开走开！”白珊却气呼呼地呵斥了一声，腿一抬，直接从马背上跃了下来。
“啊呀！珊妹啊……”司马靳却像抓到了救兵，赶紧迎上去，“你怎么才来啊？你看靖长他……”
“哼！”白珊却不理他，鼻中重重哼了一声，两臂在胸前一抱，两只秀丽的大眼睛怒气冲冲地瞪着屠嘉，“你倒是再跑啊？多少天没吃饭了？还跑得动吗？”
屠嘉语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低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这胖狐狸的身上，好像有一些特殊的味道，闻着很让人销魂。
看屠嘉又不说话，白珊的怒气更加暴虐了起来。
“你们这些什么‘铁鹰剑士’，也太弱了！”她大声骂道，转身从马背上扯出一根绳子，往司马靳怀里一扔，“跟他废话那么多干什么？直接绑回去！”
话音落，屠嘉忽觉眼前一黑，膝头便软了下去，“咚”的一下应声倒地。
附一点关于秦律的小知识：
根据《商君书》和《睡虎地秦简》所载，秦国士兵在战争战死，应将爵授予其子。如后来察觉该人未死，应实在夺其子的爵位，并惩治其同伍的人；那个未死的人回来，作为隶臣。（原文：戰死事不出，論其後。有（又）後察不死，奪後爵，除伍人；不死者歸，以為隸臣。）
所以，屠嘉要是此时回秦，可能真的有大麻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