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亮了一丝缝隙,屠嘉就醒了过来。
他小心地起身,拨开盖在身上的茅草,尽可能不弄出任何动静。
这个草垛很潮湿,天气又冷。虽然没睡几个时辰,他还是觉得背后的衣服都被潮气浸透了,贴在脊梁上冷飕飕的。
今日终于没有下雨,空气里还是有股泥泞的味道。但无论如何,还是比草垛里的腐烂味清新得多了。落地之后,他立刻矮低身子,四面看了看,确认无人后才把长剑和包袱从垛子里挖了出来。
这是一户破落农家的后院,说是院子却也没有围栅栏,只是随意堆着些柴草。牲口棚里只有一头生病的老牛,看样子已不太能耕种,只是姑息养着,等它善终。
这个村落离魏国大梁不过几百里,却很是荒凉冷清。可能是不巧经过一两次天灾或盗匪,人渐渐迁走了,便再难回来。
屠嘉本也无意选这样荒凉的路走,因为人迹越少,他留下的线索便会越多。即使能甩脱月移,但阿靖,是甩不掉的——而阿靖,在白珊手上。
那日他清醒之后,听闻白珊说已经叫了人来接他,立刻抄起家伙跑了,连工钱都忘了领,狐狸也忘了带。白珊也是性子刚硬,追了他半座郢都城,把他从身份底细到小时候干过的糗事全都抖落了个光,才在越来越挤的人流里把他给跟丢了。
后来,屠嘉碰到了好几拨追杀上来的游侠,称他的人头在黑道上值五千金,在墨家“天诛”榜上名列第十,一定要割了以慰亡灵。
要不是他的伤在白珊的治疗下已好了大半,起先一段还有月移暗中跟着帮他处理,情况一度还甚是凶险,能不能走到这里,都是个问题。
他的计划是尽快到大梁去,找到赵宁,无论用什么方法,把她带离田牧身边。
这一路独自行来,他终于想明白了那件蹊跷的事——
东家给他送来的信,装在赵国“黑衣”特制的信筒里——那信筒他三年前在长平的赵营里见过,印象颇深。而田牧一行来到甲兵铺找他,也是受着“黑衣”的指示。这看似巧合的一切,背后都由“黑衣”在扭结。不管其目的是什么,不管其最终算计的是谁,但其中含有阴谋,是确定无疑的。
赵宁虽然武功不差,头脑也算聪明,但毕竟年轻,涉世不深。她显然并不知晓“黑衣”在她父亲死后的变化,也不知道莫迟为什么能活下来,且还能以这样的脸面继承和执掌“黑衣”。至于她有没有觉察其中的问题,会不会去探寻和解决,就是屠嘉所拿不准的了。无论如何,他必须再找到赵宁,向她示警。
“咕——”天色又亮了一分,而屠嘉的肚子也准时地叫了起来。
这么些年,他从未如现在这样后悔过——没有多挣些钱。
只怕现在,他这厢靠着两条腿走遍穷乡僻壤摘果子睡草垛,白珊那厢雇个车夫高车大马有酒有肉日夜不停。追上他,只是早晚的事。说不准追上时,连阿靖都胖了两圈。
想到这,屠嘉心情郁结,直想把那胖狐狸揪过来揍上一顿。
比之面对赵宁,他更加发愁的还是怎么跟白珊解释。
他跟这个妹妹从小生长在一起,本是无话不谈,日日欢笑,不知愁为何物的。两人对将会一辈子在一起这件事并无怀疑,直到屠嘉长到十四岁,开始跟着白起外出征战,斩下人头,立下军功,忽然感觉到人生无常,世俗的情感脆弱如蜉蝣之羽,而这个天真烂漫的妹妹降生到军旅之家已是不幸,更何必在他遍布血腥的身上枉耗青春。
于是,从那时以后,他便开始故意冷落她,只和军中的男孩子们待在一起。可白珊却似乎对他的依恋不减反增,抓住所有的机会与他亲昵,完全不顾忌旁人的眼光和言语。
但是,在屠嘉内心深处,他还是知道并认定,这个妹妹与他是不同的——她的手上不曾沾血,也永远不应沾血。所以,他心中有一块隐秘而阴暗的地方,永远不会让她触及。他们之间,也永不会彻底地赤诚相待,生死相依。
如今,他与老师反目决裂,立誓再不回秦国。和她之间,更加不会再有什么男女之情可谈。然而白珊明明聪明绝顶,却偏偏是个不肯罢休的性子。她得不到的东西,也素来不会潇洒放了,彼此留一个体面。也是因此,屠嘉才会不发一语撒腿就跑,决然好过与她针锋而对,纠缠撕咬到伤痕累累。
距大梁的几百里路,他大概还要走上四五天。只能希望这四五天里不要被她追上,又生出什么事来。
走出村落时,天光已经有些亮了,能够看清前方的路面。
屠嘉引颈看看,发现前面的道路进了山,隐隐有流水的声音,可能连着河谷。
不知为何,他心中一慌,忽然有些警觉。
他选的这条路比较荒僻,一直都十分难走,不必太担心后面的追兵会突然出现。但若前方有河流,就很难保证不会被绕过堵截。
白珊放消息出去,通知的人绝不会只是些江湖游侠。她自己想必也知道,靠她一个人根本无法把他带回去。
便在此刻,仿佛正为验证他的预感,前方突然传来了响动——那是达达的马蹄声,奔驰得飞快,骑手都很娴熟。共有五十一人,距离正以惊人的速度拉近,一转眼就震动了地面,激起了扬灰。
屠嘉心中剧震。
这种声势和节奏,他很是熟悉。几乎不用想,眼前就已浮现了他们出现的画面。
同时,他也明白,自己逃不掉了。
“靖长——”一声雄浑的呼声随着头马的出现传了过来,语气激动又欣喜。
屠嘉无奈地立定在地,扔下包袱,将长剑拄在地上,静静等待马队靠近。
群马奔到他前方二十丈之时,头马突然扯缰缓速,后面的队列分为左右两支从他身侧越过,反而加了速,继续向前将屠嘉包抄起来。
“吁——”领头的骑士停了马,急切地一个翻身跃了下来,又唤了一声,“靖长!”
他穿了一身漆黑的皮甲,身材宽厚高大,一抬手,将头上的兜鍪摘了下来:“喂!你怎么了?不认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