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落,厅中“轰”的一下炸开了锅。赵宁也不由讶然——骆无尘的意思再清楚不过,这田牧,竟是个齐国公子?!
“不错。”田牧长长吁出口气,点头应了。眨眼之间,他身上又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光彩。
“牧,乃湣王第十二子。”田牧琅琅地道,“既然钜子识破,牧也索性和盘托出,去伪存真。”他一步步慢慢走下坐榻,眼中光芒沉静而凝练,“齐国王室荒唐颓靡,内外皆受其苦。牧既为王族血脉,再不作为,怕悔之晚矣。”
一席话落,厅中议论之声复又此起彼伏。田牧话里的意思,竟似要谋逆夺权,代齐王位。可赵宁环视过去,发现众人竟大多对此嘉许附和,鲜有几个皱眉反对的。
也是,如今大争之世,豪强并出。有力者夺天下,自古便是最直白真切的法则。
“牧今日在此,只有一个目的。”田牧走到大厅正中,面对着数十道灼人的目光慨然发声,“诛杀白起,震慑天下!”
“啊?白起!”众人皆失声惊呼。
他这一转如峻峰陡拔,主座上信陵君也不免有些色变。
“钜子。”田牧忽然对着骆无尘抱拳恭敬一拜,“据牧所知,墨家有一部‘天诛’之录,上书当世罪孽深重之人名,昭于弟子,以逐一除去。而‘人屠’白起,正是列于卷首之人。确否?”
骆无尘微一点头:“确。”
“若诛杀白起,秦国军心四裂,军权数分,必然举国大乱,撤军回朝。如此,邯郸之围自解。确否?”
“确。”骆无尘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
“那么——”田牧长长吸了口气,峻眉一扬,眸中光彩如石中星火,“牧斗胆,向钜子借‘鱼渊’一用!”
厅中陡然静了一下,然后“嗡”的一声再次炸开。
“原来是这个目的!”
“怪不得带女人来,莫非要用美人计?”
“嘁!白起都多大年纪了?还有那兴趣?”
“‘鱼渊’至宝,怎么能轻易给他?未免想得太美!”
议论声如浪潮一般翻卷来去,田牧听在耳中,虽然神色未崩,却也有些难看。
就在这时,半晌没有说话的信陵君又抬起手来,压下了众议之声。
“田公子要冒险入秦刺杀白起,固然可敬可佩。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抬起手,遥遥指向厅中铺展的那张巨大的舆图,“当下,秦军以王龁为将,已驻兵于邯郸城以西北的太行山口。朱砂所点之处,便是中军幕府的驻扎之地。”
田牧转过身,去看那张舆图。赵宁也顺指去看,脑中不觉便勾勒出了图中的山川景象。
那是太行八陉中的滏口陉一带,东出磁山,直抵赵长城,距国都邯郸不到百里之距。如今邯郸城被秦军层层包围,中军幕府坐于此处,正利于纵横发令,统筹全局。一道军令发出,几个时辰内就能传遍围城的所有军部。
“此役,白起并不在军中。”信陵君续道,“若等公子入秦,再潜伏谋划,等刺杀成功,消息传出,赵国怕是早已国都沦陷,千里焦土了。”
“嗯,是是!”“是这个理。”这句落,附和之声立刻传遍众人。
“方才,田公子来得晚,不知我等已基本谈定,先由墨家钜子遣第一勇士朱亥前往邯郸,刺杀秦军主将王龁。”信陵君一边说道,一边向骆无尘身后的黑衣武士拱了拱手,“此行若能成功,待勇士归来,再与公子商量‘弑神’之策,你看如何?”
田牧一下子皱起了眉,没有应答。
那位勇士朱亥生得一脸黑毛,人高马大,若不是穿着墨家的服饰,真像个市井屠夫。用他去刺杀王龁,断不是要使巧劲。‘鱼渊’即便给他带着,多半也不会使用。可是,墨家和信陵君既有这一策在前,再把刺杀至宝赠给不相干的人去用,就有些说不通了。那勇士朱亥,说不定也要心生怨气,一番好闹。
就在田牧拿不定说辞转圜之时,忽然,背后响起了一声清越的剑鸣。
“啊哟!”厅中眼尖的人陡然发出一声惊呼!
一道暗红色的影子从大厅正中激跃而起,青色的剑锋流水一般从鞘中滑出,直指向五丈之外的勇士朱亥!
“砰”的一声,木质的几案从正当中断裂倒塌,朱亥毫无心理准备,左臂抬起一挡,右手急忙抓剑防卫。
然而赵宁这一剑去得太快,极盛的剑气劈开几案之后仍不消减,反而随她剑意逆行而上,“刺啦”一声撕开了朱亥的大袖,又贴着他面颊向上“嚓”地切断了他束发的布带。
“啊呀——”立在后边的梁大武陡然一声惊叫,脸色瞬间煞白。
赵宁停步在朱亥身前三尺之处,一柄苍青色的长剑正架在他仓促提起的剑鞘之上,剑尖离他咽喉距离不出三寸。
朱亥尚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厅中众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谁也没有想到,田牧身后这个容光照人的纤细女子竟然是个技击好手。
“这一式,叫做‘断河’。”赵宁的嗓音温和而清楚。说完,她便洒然收剑,又慢慢退回了田牧身边。
“北、北姜?”有人认了出来,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
“断河”,正是四十年余前“北姜”姜谢成名立万的那一式。
当年齐国孟尝君田文受秦王邀约入秦为相,不久却被人进谗离间,险遭杀身之祸。后来他虽在“鸡鸣狗盗”之门客献计之下逃离秦国,却仍遭到十名高手千里追杀,被困于大河之畔。
据说,那一日狂风走石,天不见日。面前杀手扇形围包,冷刃近身,背后天堑大河水色昏黄,巨浪翻腾。孟尝君一行眼见已无生路,正待舍生取义,忽有剑客逆天踏水而来,剑上的光芒耀眼如白日。
这一战,秦国最顶尖的杀手十陨其九。剩下的一个抱着十柄连鞘折断的长剑疯疯癫癫地跑回秦国,一路大喊大叫,来回只有两个字——断河。
朱亥猛地反应过来,拿起长剑一拔。只见那柄尚在鞘中未能脱出的精铁长剑,竟硬生生被剑气划出了一道裂口,断成了两截!
“原来……这位姑娘,竟是北姜高徒!失敬了。”信陵君再次挺身而起,恭敬地补了一礼。
在他旁边,骆无尘却皱着眉“哼”了一声,对赵宁这等狂妄之行十分不满。
赵宁微微笑了一下,没有答信陵君的话,却转向骆无尘那方抱拳行了个礼。
“我早两年在齐国时,曾听老师提起过,当今诸多学派里,他唯一敬重的,便是墨家。”她声调不高不低,一番娓娓而言,听在耳中十分得愉悦柔婉,“我当时不懂,百般追问。他只说了一句:‘诸子百家,唯墨者侠[12]’。”
这一句落,骆无尘遽然动容。
赵宁继续道:“其实,家师虽然未曾有缘与钜子相谋面,心底下却是将钜子当做神交知己的。这些年,相里氏之墨在齐鲁之地的所作所为,家师都一清二楚,十分感佩。”
“姜大师实乃过誉。”骆无尘终于绷不住,朝赵宁拱了拱手。
赵宁摇摇头,忽然叹了口气,话锋一遍:“只是,由这位朱亥勇士去阵前刺杀,多半不会成功。王龁身边,必有‘萤火’影守。且秦国为此战倾尽所有,誓必破赵,派去给大将的护卫,必然也是秦国最顶尖的高手。试问,挡不住‘北姜’的刺客,又有几分希望,能挡住‘南邓’呢?”
这句出,厅里众人皆又抽了口冷气,人人面面相觑,不能做声。
“那么——姑娘以为,该作何解?”良久,骆无尘捋着胡子,皱着眉道。
赵宁勾了下嘴角,吐出几个字。
“‘鱼渊’给我。我去。”
【附】侠:“侠”源于先秦时代,以战国时最为兴盛,秦、汉后逐渐衰微,但仍流风不绝。司马迁《游侠列传》称颂游侠“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阸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而崇尚“非攻”“兼爱”的墨家,对当世游侠进行了观察研究,提出了完整的“任侠”观念和理论主张。
任侠的三大特点:重承诺、讲义气、轻生死。
《墨子·经上》:“任,士损己而益所为也。”
《墨子·经说上》:“任,为身之所恶以成人之所急。”
墨子的意思是,“侠”,出于“士”,其精神内核为“损己而益所为”,即损己利人。
学术上多认为,虽然“墨”并不完全是“侠”,但墨家的生命理想却具备了“侠”的雏形,可被认为是后世之“侠”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