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先生此来,是何人推荐,又所为何事啊?”信陵君语气有些倨傲,显然对他并不熟悉,也不信任,“我记得,齐国君王后,早已拒绝了平原君的合纵之请。先生此来,莫非是有了转机?”
田牧笑了笑,开口却辞锋犀利:“如若真有转机,信陵君该后悔对田某这般轻视了吧。无论何人,不论男女,来赴这救赵盟会,自是有心有力,置一己安危于不顾。信陵君一句轻飘飘的‘所为何事’,问得也太令人寒心了。”
这话一出,室中的气氛霎时一肃。
座中人多半是江湖草莽,本看这相貌堂堂干干净净的富贵商人不太入眼,未想他内里峥嵘一露,竟让信陵君也为之刮目。
“是无忌失礼。”信陵君连忙从坐榻上起身,向前膝行了一步,对着田牧恭敬地回了一个顿首之礼。
田牧坦然受了,笑着摆了摆手。等信陵君礼毕,厅中人人噤声,才再度开了口。
“牧乃安平君田单族侄,出于即墨,与如今齐国王室并非同属。”他顿了顿,“如今族叔在赵国为相,被困邯郸。牧听闻魏国发兵受阻,而信陵君顾忌亲姊安危,愿召集志士倾身相救。牧愿协同一搏,救赵抗秦,力保族叔平安。”
这句出,信陵君恍然地“噢”了一声,继而摸摸胡子,苦笑了一下:“田先生消息倒是灵通得紧。就在两个时辰之前,秦国使臣向我王递送国书,言‘诸侯中有敢于救赵者,败赵后必移兵加之’。我王甚恐,当即发了令,命大将军按兵于邺,不得妄动。”他深深叹了口气,神色极度失望和忧虑,“我等为合纵救赵奔走数年,到最后,竟连自国的大军都调令不动。老夫又有何颜面,再令众位前去赴死?”
“咳——”这时,旁边须发皆白的老者开了口,“信陵君不必自咎。兼爱非攻,抗击暴秦,本为墨家天职。六国联军合纵成或不成,都无关吾辈救赵之志。”他说罢,忽然话音一转,面对田牧,“只是,这位田先生携美而来,只为救一个族叔么?”
这句问出,厅中气氛又是一肃。田牧微微蹙起眉,没有马上答话。
“骆某是老燕国人,对于安平君,可是熟悉得很。”骆无尘微微冷笑,续道,“恕某直言,如安平君这样的绝世名臣,就算邯郸城破,秦人也是要三跪九叩地请他去秦国为官,万万不敢有所怠慢的。”
这番话说完,厅中立刻“嗡”的一声响起了议论声。
燕国与齐国接壤,百年来一直龃龉不断,互相攻伐。
二十八年前,燕国上将军乐毅会赵、秦、韩、魏大举攻齐,一鼓攻陷齐国七十余城,只剩北即墨、南莒城两座孤城遥遥相对。后来齐湣王身死莒城,田单以一介布衣商人之身自建军队,困守即墨近六载,终于以火牛阵破围,一举光复齐国。
后来他获封安平君,践丞相位,却受到国中老世族排挤而一怒离齐入赵。赵国即便与齐国旧仇不少,却也客客气气地将他尊奉为外相,以至于今。
这样的一个人,生死沉浮都见得惯了。即使风雨汹汹、天地倒悬,也自有其立身之法,又何须一个无名无势的后生晚辈来救护?
田牧听了这番质疑,脸上的笑容不由有些僵硬。
“田少东莫怪骆某说话不中听。”骆无尘捋了捋长须,续道,“当今齐国,女流当政。所立国策之荒谬,比之湣王更甚。湣王虽昏,好歹气势雄健,血勇过人。而君王后,啧,对外一滩烂泥,对内剖骨削筋。田先生孤身犯险前来救赵,难道,不怕回去受到惩处么?”
这一句出,田牧终于朗声一笑,峻陡的眉峰如利刃出鞘。
“钜子眼光毒辣,田某深感钦佩。”他右手抚胸,微微颔首,“不错!齐国如今,正是国事糜烂、宵小当政之时。田某不意妄言国耻,只盼以族叔之名遮掩,如今看来,着实汗颜。”
他声音渐高,肩背挺拔如松柏,浑身渐渐散发出一种鲜见的雄浑之气。
“近些年来秦国独大,山东之士人人自危。唯有齐国龟缩临海一隅,偏安自欺。田某食齐国之丰粟,饮齐国之川泉,岂能眼见祖国日日衰颓腐朽,以致倾覆!田某所愿,不过是为家为国,逆流一战罢了。”
琅琅的声音从他胸腔中发出,每一字都似乎敲击在了众人的心坎上。
在座之人,皆是来自天南海北、苦秦日久的慷慨义士。即便是身入墨门,受命行止,骨子里未曾改的,仍是一股侠义热血、救亡图存的铮铮之气。田牧一席话坦露心声,拳拳之心昭然若揭,岂能不令众人动容?
“好!”骆无尘双掌在胸前一击,徐徐站起身来。这老者其实身量颇高,白发披散下来,让他脸上的笑意平白显出了几分莫测。
“田先生君子坦荡,其心可嘉。”他又赞许了一声,目光沉甸甸地落在田牧身上,“不过,有些事,还是说得更明白一些才好。”
“何意?”田牧抬眼相迎,不闪不避。
“先前说了,骆某是老燕国人。”骆无尘沉沉地道,“二十八年前燕国攻齐,骆某也是上过战场的。”
田牧立时眉心一皱,略有些不悦:“钜子慎言。燕国攻齐,乃是侵略之战。与今日秦国行径,也未必有什么不同。如今时隔多年,田某无意计较旧仇。然则钜子若是逼人太甚,也莫怪田某翻脸不认。”
骆无尘闻言一笑,摆了摆手,道:“田先生误会了,骆某甚为抱歉。当今之世,哪有两国之间清清白白一无仇怨的呢?”他顿了顿,口气稍微缓和了些,“骆某的意思是,田先生自己,只怕并不是寻常商人那么简单吧!”
田牧微微一怔,缄口不答。
“当年湣王死于莒城,王孙贾等人拥立公子法章为新齐王。然则,湣王的儿子,可远远不止流落到莒城的这一位而已。”骆无尘声调拉得缓慢悠长,“我依稀记得,当年在即墨,也有人曾鼓动谋划过册立新王。只因当时那一位公子年龄尚幼,又非嫡出,安平君犹豫了几日,便被莒城的人抢了先。”他打量着田牧,眼中意味愈发明显,“骆某眼拙,不知田先生那时,是四岁,还是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