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心着点儿!你那师姐也不好惹!”田牧对着他的背影没好气地道。
邵云摆了摆手,消失在回廊外。
田牧又长长叹出口气,抬手用指腹揉了揉鼻梁上的睛明穴。
虽然他早就派了人去处理屠嘉,但多半是没什么用的。在他身边,能数出的高手也只有邵云和赵宁有实力跟那白起的学生一战,可偏偏都有要事,无法分身。更何况现在看来,赵宁竟还对他态度有些暧昧,更加不好挑破。一时间,细致如他,也不知该如何解局了。
正想着,忽然,联通里院的石阶上传来了轻巧的脚步声。
田牧赶忙垂下手,正襟敛容,准备起步迎过去。
一抬头,来人的身形出现在视野里,他猛地睁大了眼。
赵宁穿了一身深红色的直裾长裙,腰身纤细,不盈一握。上过妆的脸庞气色极佳,五官之明丽比锦琅尤胜一筹,乌金色的瞳仁璀璨如宝石,略一顾盼,竟有倾城之色!
田牧觉得喉头有点干,不自然地轻咳了一下。
赵宁从前不修边幅,衣服穿得简朴,头发也像游侠男子一般在脑后随意一束。除了刚刚受伤不太能动那段时间,由着锦琅打扮,还稍稍有些女孩样子,伤势一好,马上便又恢复了原状。
田牧见过的女人不少,虽然看赵宁五官,知道是个美人坯子,可也没料到,这一上得妆来,竟是个少见的人间绝色,连他乍然一见都有些心神难控。
“很怪吗?这是什么表情?”赵宁皱起眉,有些嫌弃地扯了一下宽大的袖口。
田牧笑了起来,目光很是柔软。
“习惯了就好。”
雨下得有些恼人。
吃完了饭,姬雨桥不想走,便推开盘碟,趴在案上睡了。红楹也无法子,只能在旁陪着,看着外面檐角上挂的雨帘出神。
云韶的事,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想起了。甚至有时候,她触摸到自己右手腕上的伤残处,会下意识地觉得那只不过是一道普通的伤——任何一个习武的人,都可能会遇到,或者说,不可能避免。
而云韶,只不过是她年轻时因为心软而犯下的错。虽很荒唐,但她已经为这个错误付出了代价,事情便已了结了,再也不必提起。
所以,她真的没有好好想过,再见面的话会怎样。
倘若他没有为一个反秦的势力做事,没有害死她弟弟,没有劫持应侯夫人,没有重伤静渊,她大可不必与他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盗取墨家圣器叛逃,废她一条手臂,即便罪责难恕,却也不必非要死在她手里不可——甚至,假如他能够解释清背后的原因,她也未尝不能原谅。
可是如今,他们之间,确实已没有什么止战的余地了。
这种感觉很让她难过,但又没有任何办法。只能一天又一天得过且过地熬着,盼望下一次见面可以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姬雨桥点破的那件事,也着实有些让她心神震荡,难以接受和平复。
她不是没有注意到云韶对她始终有些顾忌,从在郢都城郊的第一次交手她便发现,自己的武艺在十年前不如他,如今还是不如他。当他不想交出姬雨桥的时候,她是不可能抢过来的。
所以,在田氏商社那一战,他到底是真的不想杀她,还是对她手里的人质真的重视?
那个跟田牧如形随形的侍妾,出现在这个队伍里,实在很是蹊跷。不管他们在筹划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带这样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在身边,总像是自找麻烦,不甚合理。
就在这时,趴在案上睡觉的姬雨桥肩膀耸动了一下,慢慢醒了过来。
“夫人。”红楹皱着眉,顺口问道,“你在田氏商社时,跟那个叫锦琅的女人,可有过接触?”
姬雨桥“啊”地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有啊。”她口齿还有些不清,“被他们抓住,就是不妨被那死妮子下了药。”
红楹“噢”了一声。
原来是医家——这样倒也算是能说通了。
“诶?那是秦国的使臣仪仗?”突然,姬雨桥站起身,看向窗外。
红楹怔了下,也起身去看。连通王城的大道上,确实有一队气势威严的仪仗,打着黑色的秦国使旗。看行进方向,是刚从王宫出来。
“秦国来向魏国施压了。”姬雨桥抿了下嘴角,“看来这回,合纵军也一样难以成势。”
红楹“嗯”了一声。
昨日她还听到消息,魏国已派大将晋鄙发兵十万救赵,日前已军至邺城。也不知秦王这次派的使臣能不能镇住魏国,倘若不能,邯郸那边还着实有些麻烦。
“走吧!去打听打听!”姬雨桥忽然一转身,唤来小厮结账。
“去驿馆?打听什么?”红楹扬起眉,问道。
“去什么驿馆啊!”姬雨桥一脸失笑,“当然是去打听一下,大梁还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呀!”
“啊?”红楹又失望、又难以置信地叹了口气。一转眼,那秦国第一难缠的夫人又一溜烟儿地跑了,一刻都不等她。
田牧一行三人走进鹤鸣别苑的时候,雨下得愈发大了。
一位执事在门前仔细查验了田牧的拜谒之后,恭敬地行了个礼,转身引路。
锦琅挽着田牧的手臂,为他执着簦遮雨,两人的身子紧紧挨在一起。赵宁一人打着檀木罗伞走在旁边,一手捻着裙角,虽然走得步步小心,却仍不免湿了鞋尖。
雨花在青石地面上一朵朵地绽开,清冷之中带着淡淡的甘甜,随着气息落在舌尖,好似被冲得极淡的蜜。
这是一座清雅而古朴的大宅,一眼望过去,约莫能有七八进。院中没有什么华丽的假山曲水、古玩陈设,至多有一两座朴鲁的小亭依着参天老树而建。几人一路前行,所经之处一片清幽寂寥,竟无人来往走动,或凭栏而憩,全然不似有什么宴席。
一直走到院子的第四进,执事才稍稍停了脚步,示意三人到了。面前是一间宽大的屋室,大门闭着,隐约能听见内里有些人众正在交谈,语意甚是严肃。
“劳驾了。”田牧挣开锦琅的手,向执事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执事回了句“折煞”,便去叩门。几下之后,里面应了一声,把门缓缓向内打开。
室中的谈论声霎时止息。锦琅后退了一步,让赵宁跟在田牧身边一同脱履跨进门槛。赵宁瞬时感觉到,数十道目光刷刷地聚焦到了自己的身上。
“齐人田牧,拜见信陵君。”田牧向室中环视了一下,继而竟对着主位上的中年男子跪下,行了个不折不扣的稽首大礼。
室内众人顿时皆惊诧了。赵宁也没料到这一出,看锦琅也恭敬地下拜,只能也歪歪斜斜地屈膝跪下。
稽首之礼为九拜之首,极为隆重。即便是臣子拜君,也极少见。何况这般私下里江湖志士相聚的场合,众人皆平等相待,肝胆相照。田牧一介商贾,突然插进来这么一拜,气氛登时便有些奇诡。
信陵君显然也没料到,眉头一下子蹙起来:“田先生大礼,无忌愧不敢当,却之不恭了。”
他语气有些冷硬,似是心情实在不好,半点也不像传说中礼贤下士、待门客如父兄。
而田牧却似没有觉察,行完礼便自然地起了身,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
这时,室内的众人回过了神,皆嗡嗡议论起来。目光手势皆向田牧身侧的两个美人射去,显然对他来这样的场合还要带女人很是不耻。
赵宁微微皱眉,扫视了一下,将厅内的情状摸清了十之七八。
这并非是个酒宴——室中虽然摆有几案坐榻,却并无食水。来客共四十八人,只有她和锦琅两名女子。
主位上蓝袍长髯、一脸忧愁的中年男子正是魏国公子信陵君魏无忌,旁边首座客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乃相里氏之墨钜子骆无尘,其他围坐的大概是些墨家弟子和众多门客,赵宁并不认识。不过,那张铺展在大厅中心的舆图,她倒是认识得紧——正是赵都邯郸的郊野山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