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大梁的街市上疾驰。半个时辰后,天竟然变了,淅沥沥地落起雨来。
赵宁挑开车窗的帘子,看着热闹的街市上摩肩接踵的人群,心中微微有些恻然。
这座中原百年来最为繁华的大城,是魏国的国都。与同为三晋之一的赵国国都邯郸隔河相望,古来便在世人口中被时时并称、刻刻相较着。
然而现在,大梁依旧风华卓然,邯郸却已兵灾连年、满城孤寡。
马车的车轮轧着石板路,发出急急的吱呦声。一切都很顺利,可赵宁的太阳穴却开始突突地跳了起来,脑中似有一根神经被扯住了,越收越紧,几欲崩裂。
她把头靠在了车窗上。细微的颠簸传来,让她感觉稍稍好受了一些。
渐渐的,雨开始下得愈来愈大了。一道道水帘从窗上垂下,风一吹,细细的雨丝便飘洒在了她的发上。
街上的人们明显纷纷加快了脚步,有的撑起了油布伞,有的戴起了蓑衣竹篾。而此时,马车也从宽街驶进了窄巷,两窗外青瓦高墙,静谧幽淡,人声止息。
终于,“吁”的一声,马蹄声戛然而止,车厢停止了晃动。梁大武一跃落地,脚下溅起了几星水花。
紧接着,前方便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咯吱”声。
赵宁心头微微一凛,知道那是一扇门在慢慢地开启。
“赵姑娘,到了!下车吧!”梁大武欣喜的声音在窗边响起。
赵宁睁开眼,定了定神,左手紧捏着青螭剑鞘挑开了车帘。
面前是一座气势巍峨的大宅,牌匾上书了四个字“鹤鸣别苑”,暗红色的木门已向内打开。门前的石阶上,青衫白袍的俊逸男子手持着檀木罗伞静静立在雨中,嘴角挂着一抹柔和的笑意。雨花打在伞面上,汇成细流飘然坠下,将他的身形罩在其中,仿若从画里走来。
赵宁手扶着车厢壁,暗自深深吸了口气,跳了下来。
“辛苦了。”田牧走近,将伞靠了过来,“伤可好些了?”
赵宁点了点头,目光飘进大宅内:“这是信陵君的府邸?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田牧笑了笑,没有马上回答,转身面对梁大武欠了欠身:“多亏梁工师帮忙,引荐田氏来参加这英雄会。现在里面一切都已备好,只等信陵君来了开宴。梁工师还是快些进去,免得钜子等得着急,要怪罪田某了。”
“哎!好好!”梁大武赶忙应道,把马车交给宅中迎上来接客的从人,跟着引路的执事快步往大宅里去了。
赵宁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奇怪:“我们不进去吗?”
田牧微微笑了笑:“当然进去,只是不能这样进去。”他抬手指了下西边不远处的一座民房,“先去梳洗一下,锦琅已为你把东西都备好了。”
赵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是穿着那一身粗布楚服,一路奔波风尘满面,确是太失礼了。
“这次英雄会,信陵君操办得极其隐秘。虽然邀请了大批江湖志士,却都是精英中的精英。”田牧一边引着她走,一边解释,“尤其是,相里氏之墨钜子骆无尘带着几位高徒亲自来了。能不能拿到‘鱼渊’,就看阿宁你了。”
听到这个词,赵宁心中一刺,脚下顿了一下。
她本是为救屠嘉而跟田氏分开,可如今重聚,田牧竟也没有问起屠嘉到哪去了。
“那个工匠,我……”她咬住了嘴唇,想不出该如何解释。
田牧也顿了一下,转回身来。看到赵宁神色忧郁,他宽慰地笑了笑:“没关系,一个工匠罢了。生死有命,救不回来,也不是你的错。”
“嗯……”赵宁看他误解,心中一宽,赶忙点头追上一步,两人一起快步向民房去了。
“笃笃……”一刻之后,有人在屋外用两指在窗棂上敲了两下。
赵宁伸直腿,“哗”地站起,挂着一身的水珠从浴桶中走了出来。湿漉漉的乌发黏在颈后雪白的肌肤上,更显得黑的愈黑,白的愈白。
穿上亵衣走到隔间之外,锦琅已经跪坐在案前,把梳妆用具一字排开,脚边暗红色的深衣叠得整整齐齐。
“伤好些了?”锦琅目光转过来,落在她锁骨下扭曲坑凹的伤处,微微皱起了眉,“那疤痕,还是要想办法除了才好。”
赵宁却不以为意,只挽起湿漉漉的长发,拿起深衣穿上,便坐到案前准备梳妆。
她从小到大,受的伤多了去,肩头这点并不算什么。倘若锦琅看见她后背上三年前被细鞭抽打留下的疤痕,估计要更加心焦。
“没关系。”她顺手打开面前镶着珠玉的妆盒,摸摸看看,十分新鲜,“反正我也从没把自己当过女人。”
妆盒的顶盖翻开,里面竟有面铜镜。铜镜中的人下巴尖俏,两颊凹陷,脸色也过分黯淡了些。若不是嘴唇因刚刚浴过热水而稍显红润,直是憔悴得有些厉害。
“从今日开始,你就是了。”锦琅道,嗓音温柔,带着点催眠的甜意,“最好的刺客,一定是最美的女子。”
这话一出,赵宁只觉心中一迷,接着悚然一惊。
她没有意料过,自己会需要为这场刺杀付出除了性命以外的东西。
“你身上那些疤,我会统统给你除去。”锦琅抬起素腕,从案上拿起一支笔,蘸了一点眉黛,“可能要吃些苦。因为,留给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那个屠嘉,果然没有回来。”
小院里,田牧站在廊前,捧着手炉,看着院中的雨景,轻轻叹了一句。
一旁的栏杆上,邵云翘着脚挂在那晃悠,嘴里叼着草叶,了然地耸了下肩膀。
“那么,真的是那个人?”田牧皱起眉,“未免有些太巧了吧?”
“是巧了点。”邵云挑挑眉,“但走到这个地步,还是得信。就算是我瞎了,‘萤火’也不至于瞎了吧。区区一个赵宁,不可能引得来那么多人。”
田牧点了点头,叹了口气,甚是忧虑:“我们的计划,竟被白起身边这样近的人发现。若不杀他,等他回秦,便要前功尽弃。”他顿了顿,“我真不明白,阿宁为何没杀他?难道,是真正生了什么情愫?”
“嗬——”邵云嘲讽地一笑,吐掉草叶,从栏杆上跳了下来,“那女人,脑子真的不太灵光。你若真要倚仗她,还是趁早准备好退路,回齐国去吧。”
田牧白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邵云拍了拍屁股上的灰,道:“我走了!听到那‘范夫人’的嗓门儿了。伺候好公主,咱秦国见吧。”他说完,礼都没敬一个,扭头就走了。
“当心着点儿!你那师姐也不好惹!”田牧对着他的背影没好气地道。
邵云摆了摆手,消失在回廊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