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风仍是寒意浓重,尤其是贴着尚有薄冰未化的水面吹过来,直是让人骨髓都要冻上。
一叶小舟悠悠地漂浮在鸿沟宽广的水面上,逆流而上,行得极缓。
这条鸿沟,乃是战国之世最为雄壮的一条人工河流。百年之前由魏惠王兴修,北通广武,南延大梁,再南下数百里直通颍水,交汇于郢陈之畔。
鸿沟两岸大多是整齐的良田,堤岸笔直,少见烟渚渡头。这时节,土地尚还冻着,田中极少有农人耕作。千里平川上,只看得见黑黄的泥土枯楞楞地僵躺着,静静等待着复苏。
赵宁盘腿坐在桥头,一边调息疗伤,一边看看风景,努力平复心头的郁气。
不得不跟三年前险些杀死自己的人同船,还是这样长的路途,实在有些令人难以忍受。若不是要依仗他与田氏联络,她早就撇开他独自上路了。
幸好,眼中的天虽然灰白阴沉,但十分广阔。时时能看见飞鸟展翼,盘旋往复,自由而有生机。人的世界若有鸟儿的一半太平,也就让人满足了。
小舟转过一处缓弯,忽然,东边的堤岸上传来了一声尖而脆的哨声。
“笃笃。”小舟的木制舱门被人从内里扣响。
“哎!来了!”船尾的艄公赶忙踏前几步,哈着腰对着舱门,“东家,有何吩咐?”
“速行,十里后靠西岸。”莫迟嘶哑的声音从舱内传出。
不一刻,一座小小的渡口便在前方不远处出现。赵宁扶着船舷站了起来,将青螭剑紧握在手里。
渡口上站着一个人,身材壮实,穿着广袖楚服,头戴高冠——是常见的士人打扮。他看见小舟,立刻踮脚举臂,招了招手。
赵宁感觉有些眼熟,待到近前,她才惊讶地发现,竟是先前在吕氏甲兵铺见过的那个墨家工师——梁大武。
“哎呀!赵姑娘!田先生等你好久了!”梁大武把赵宁从小舟上迎下,十分殷勤地抬手引路。
赵宁跟他走了几步,突然发现身后一无动静,莫迟并没有从小舟上跟下来。
“你不去?”赵宁停步转身,对着小舟里道。
“我回邯郸。”莫迟道,“这里的事,就拜托梁工师了。”
梁大武赶忙“是是”地点头答应,满脸都是笑意。
赵宁皱起眉,感觉有一丝说不上来的异样。再抬头,小舟已经飞快地离了岸,又向前行去。
“马车已经备好,赵姑娘快请吧!”梁大武催促道,“进城还要走一个时辰。赴信陵君的宴,迟了可有些难堪了。”
大梁城里。
一身火红胡服的姬雨桥骑着马大摇大摆地穿过街道,刚刚进城便直直向最大的酒楼回望楼杀了过去。
“拿酒拿酒!”她把马缰往迎接的小厮怀里一扔,一边喊一边往楼上跑,也不等后面被人流阻了一下的红楹赶上来。
姬雨桥挑了二楼一个靠窗的位置,倚着阑干,正能看见大梁直通王城的主干道。
趁红楹迟了一步,她左右看了看,不动声色地从衣兜里摸了颗小丸药,用手指碾碎,撒在座下的地上。
那是从田氏商社被红楹“救”走之前,田牧悄悄塞给她的。她寻思了一下,觉得应当是这么用的。晚些时候,赵宁大概会循着气味来找到她,想法子把那讨厌的影守甩掉,然后由她带着一起入秦。
刚弹干净指尖,红楹便赶了上来,在她案前坐下。一落座,她便蹙起了眉头,吸了吸鼻子,好像察觉了什么。
姬雨桥有些懊悔,应当离开时再寻机去洒的。但想想,在红楹的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终究风险太大。看她现在也没说什么,便略了过去。
“夫人在大梁城,又要耽搁几日?”红楹看着接连送上的佳肴酒水,脸色十分阴沉。
“你管我待几日?”姬雨桥眉梢一挑,翻个白眼,“你一个守卫,问这么多干啥?”
红楹深吸了口气,没说话。这一路,她已被这大人物折磨得快要疯了。
“你这么急着回秦国,就快回呀!我放你走。”姬雨桥继续道,“我出来可是有任务的,这次连我兄长都没见到,总得做成点别的什么事再回吧!不然应侯问起来怎么答?”
红楹沉默地点了点头,放弃了与她对答。
说是要做点别的什么事,可这些天来,她除了到处乱逛凑热闹看杂耍,就是在大梁近郊兜圈子看风景。很明显,姬雨桥当真想做的事,无非是甩掉她。
看红楹不接茬,姬雨桥也有些来气。
这些所谓秦王为重臣配备的护卫影守,虽然各个武艺高强,但好像都有点傻。
之前那个静渊也就罢了,一直藏着没出现,直到她遇到危险,才拼了命来救她。可现在这个红楹,却真的狗皮膏药似的寸步不离,说是守卫,倒不如说是监视,就差夜里没有跟她睡一个被窝了。
姬雨桥气鼓鼓地拿起案上的长箸,拈了颗渍梅丢进嘴里。红楹也不客气,垂下眼,拿起长箸同吃。
看着她纤长的睫毛和俏丽的鼻尖,姬雨桥忽然心中一动,神神秘秘地笑了起来。
“诶?我一直想问你来着。那天在田氏商社,我听那个鼻孔朝天的弓手喊你师姐来着。”她凑过去,嘴角绽开两朵梨涡,“你们是什么关系呀?”
红楹明显愣了一下。
“哎,随便说说。我又不会跟别人讲。”姬雨桥慰道,“但你要不说清楚,让我乱猜……那可保不准我要猜你里通外国,图谋不轨了。”
红楹再次气结。
姬雨桥对她眨眨眼,满脸无辜可爱。
红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长箸往案上一拍,捞起酒爵喝了一口。
“他是南墨叛徒。”她把酒爵放回案上,两颊立时升起红晕,“十年前他盗走裂天弓,我去阻他,被他废了右手筋脉,功夫尽毁。”她冷笑了一下,抬起眼,“你说是什么关系?”
姬雨桥听了,托着腮,嘴里“啧啧”了两声。
“这件事,南墨中无人不知。就算你去乱说一番,也歪曲不了。”红楹挪开眼,又去拾箸。
“嗯……”姬雨桥应了一声,若有所思。
红楹不理她。
“不过,我看那邵云出手挺毒辣的。”姬雨桥突然话锋一转,“只有对师姐,总是手软。”
红楹的手腕猛地颤了一下。
“就说田氏商社里那一箭,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好的弓,怎么可能偏呢?”姬雨桥继续分析,“若是顾虑人质,田牧手里也有我这个人质,双方机会均等。何况对邵云来说,死个田牧的侍妾真的不算什么威胁,最佳选择,当然是一箭穿喉!”
红楹的脸色有些发白,不知想到了什么。
“所以——”姬雨桥得意洋洋地一笑,下了结论,“这个邵云,定是对师姐心怀爱慕。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也没变过!”
注:关于“鸿沟”的地理知识,有参考孙皓晖《大秦帝国》。是的,就是这部书让作者迷恋上战国时代。非常伟大,强烈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