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嘉回到甲兵铺时,已过了午时。
陈掌柜年纪大了,已回房午睡。前厅只留了小厮阿鲁一个人守着,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个没有装箭矢的旧弩机。
看见屠嘉,阿鲁先是惊讶地叫了一声:“屠大哥?怎么脸色这么差?”继而“哦哦”两声跳起来,跑到陈掌柜存放账目的柜子前,翻出个竹筒,“有封邯郸来的信!是东家指明要给你的,连掌柜都不许拆!”
“多谢。”屠嘉皱起眉,接了过来。
“诶?真是奇怪!东家都多少年没来过郢都了?怎会认得你?”阿鲁满脸好奇,眼睛不住瞟那竹筒,恨不得屠嘉现在就打开。
“许是掌柜说的吧。”屠嘉随口应了一声,把竹筒揣了起来,准备回工坊去,一边问道,“阿靖回来了吗?”
“没见。”阿鲁见他不肯多说,有些失望,随口嘟囔了一句,又回去摆弄弩机。
屠嘉也不管他,自行回了工坊。
工坊里倒是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他走时的样子。阿靖确实没回来,也不知是又遇上什么麻烦,还是始终在城外找他。
仔细关好门窗后,屠嘉坐回卧榻上,把长剑扔在一边,而后将那竹筒从怀中掏了出来。
是个普通的信筒,封装得很严密。筒身上刻了几个隽秀的小字:屠嘉亲启。
屠嘉皱了下眉,把信筒拧开。往里一看,里面却不是绢帛,竟还有一层金属的圆筒,式样十分眼熟。
屠嘉把圆筒倒在手里,翻过来倒过去看了看。有个机括,不知方法的话很不易打开。他手指错动了下,一拧一拽,圆筒应声而开,与此同时,也恍然明白了为何觉得眼熟。
——这圆筒竟和田牧装“鱼渊”图纸的那枚是一样的。
屠嘉本能地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一时间,却又说不上来。
圆筒之内就是书信的白绢,挑出一看,洇透的字迹竟是黑中带红,十分诡异。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屠嘉没来得及展开看,赶忙又塞回怀里。
“笃笃——”敲门声响,陈掌柜一推门走了进来,“小屠,你回来了?怎去了那么久?”
看见屠嘉苍白的脸色,陈掌柜也有些吃惊:“咦?病了?”
“陈老。”屠嘉慢慢站起身来,“屠嘉今日要离开郢都,向您请辞。”
“今日就走?”陈掌柜有些惊讶,“是东家召你去邯郸?他是与我提过一句,有事找你相帮。但邯郸战事正危,此时如何去得?”
屠嘉皱起眉,道了句:“不是去邯郸。”他顿了顿,“是有私事要走,此后便不再做工了。”
“哦?那可惜了。”陈掌柜道,然后叹了口气,“大武今日也走了。唉,乱世难为啊。”
屠嘉稍稍有点意外,却没追问。
陈掌柜又说了些遗憾的话,询问屠嘉今后如何打算。屠嘉一一应付,心下烦乱之余,也有些感慨。
窝在这作坊里的三年虽然寒苦,却鲜少会想起那些痛苦不堪的往事。旁人也都只当他是个逃难的平凡人,靠一点手艺艰难求生,与众人的辛苦一般无二,言语中多带体量和温存。
他知道,今日他从这作坊里走出去之后,这种生活便将再也不复存在了。
该面对的,终须面对。
陈掌柜说了一阵,便回去给他结算工钱了。临走时瞥见他榻上的终南剑,有些讶异,却没有多问,只叹了口气,在他肩头轻拍了一下。
送完陈掌柜出去,屠嘉把房门关好,靠在门板上又把那封信卷拿了出来。展开一看,立刻紧紧锁住了眉。
竟是一封血书!
字是秦篆,用手指蘸血而书,言辞激昂又恳切。落款竟是——秦国王孙嬴异人!
屠嘉心中愈发震惊,陡然想起三年前在邯郸遇到东家的情形。
那时他刚安顿好赵宁,拖着一条伤腿,不知该做些什么,去往哪里。只悄悄等在赵家的废墟附近,观察来往人士,看是否有事需要善后。
那白衣商人出现的时候,是有一位年轻的公子跟在身旁,从马车的窗口望见了他,与他遥遥对视了一眼。没过多久,那商人便寻了过来,问他有何所长,是否要找件活计。
此时回想,屠嘉才明白,原来是嬴异人认出了自己。而那时的他却丝毫不记得秦国还有这么一位质子留在邯郸——毕竟,连秦王都未曾顾及他的生死,毫不犹豫地发动了举世震惊的长平之战。
看完血书,屠嘉长长地吸了口气,又叹出来。
上面要求他做的事,与“萤火”所求,并无区别。若是从前,他自会答允,可放到如今,却不可能了。
他把血书叠了起来,想了想,又放回怀中口袋里,继而便开始收拾行装。
他的东西不多,只两三件衣服,一点钱币,给阿靖理毛的梳剪,还有一柄终南剑。屉中有一件还未完工的软甲,他拿起看了看,叹了口气,又放了回去——那是去年还是前年,老师生辰之日,他喝了点酒忆起往事,一时冲动做的。本来准备做好后托人随一批货送到秦国去,但后来听闻秦国竟又增兵攻赵,心中气恼,便作了罢。
他与老师,应是不会再见面了。此番离开,他只想追踪赵宁的行迹,想办法把他们拦下来。其他事情,他也无能顾及。
至于拦下来之后再怎么办,他一时也想不清明,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打点好行装后,屠嘉在门后拿出小帚,把屋内又简单清扫了一下。一切都已做完,他叹了口气,背起包袱准备出门。
谁知就在这时,木门忽然“砰”地一响,一团白影流星一样撞了进来。
“阿靖!”屠嘉讶然,一把将白狐狸搂住。
小狐扎进他怀里,却十分反常地吱哇乱叫了一阵,叼着他袖口胡乱撕咬,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这是作甚?”屠嘉伸手去摸它头,却差点被它咬了一口。
怎么像是受气了?屠嘉十分纳闷。
就在这时,屋外的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叱:“我来找冯嘉!你们拦着我做什么!”
屠嘉心头大震,冲出门外一看,陈掌柜和阿鲁一左一右地追在绿裙女子的身边,抻着胳膊,但根本就拦将不住。
“珊儿!”屠嘉震惊地叫道。
绿裙女子一转脸,惊讶和狂喜瞬间将那一对银星般的瞳子点亮了。
“哥!”她一声尖叫,直冲过来,旁若无人地一把搂住了屠嘉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