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苦冷,夜已将尽。
小院之中,月移放下手臂,缓缓转过身来。那个面色苍白、半身是血的瘦高男子失去了竹杖的支撑,好像轻轻一推,便要倒下。
他的眼睛光泽灰暗,即便涌动着万千纷杂的情绪,也绝绝不似从前了。在田氏商社第一次看见他时,月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三年前的冯嘉,是多么得年轻刚健、英姿勃发。作为武安君白起唯一的学生,他统领着秦国全军最精锐的三百铁鹰剑士营,才刚加冠便已战功累累,获封左更高爵。
那时月移才刚刚加入萤火不久,第一个任务便是被派到武安君身边去做影守。每一日站在军帐角落的阴影之中听着这位秦国最年轻的将星与武安君探讨战法,总会折服于他的博学敏思、沉毅果勇。
他曾向师兄打听过一些他的事,知道他其实是个被武安君从战场上拣回的孤儿。
他本是受神灵眷顾的人。可是现在,他却甘愿藏在楚国脏乱的铁匠铺里,日夜虚度。
月移没有亲眼见到长平发生的一切。在帮武安君挡下致命一击后,他重伤几死,立刻被撤离了战场。
但后来,听顶替他的静渊师兄说,冯嘉当众违抗军令,还恶言顶撞武安君,被吊在辕门上打了四十军杖。而这却还不止,直到武安君暴怒,亲自执杖打断了他的一条腿,他才噤声垂头,放弃反抗。
月移想象那场面,只觉一阵阵的揪心。刺客赵宸的那一剑虽然被他挡了一下,却还是重重伤到了武安君——从后背肩胛楔入,几乎将他整个右肩卸了下来。
静渊师兄说,当时只看到武安君丢下军杖转身离开,背后淋漓的鲜血从铁甲的缝隙中不断往外流。三军将士肃立当地,无一人敢于发声。
月移不敢想象,如果当时自己在场,会有怎样的反应。
当夜,冯嘉失踪,生死无测。大军回咸阳后,国尉司马梗上报冯嘉战死,武安君未置一词。也从此以后,再未提过一次这个学生的名字。
咸阳没有他的墓,长平也没有。朝中军中都齐齐噤了声,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然而月移知道,秦王还记得,“萤火”一直在找他——毕竟,秦国的事,他知道得太多。
“冯将军。”月移思量良久,终于皱着眉开了口,“你还是、跟我们回去吧!武安君的伤情一直未曾大好,回咸阳之后便再没上过朝。如今邯郸久战不下,武安君又始终称病不出。秦国满朝文武,都在等你归来。”
琅琅的少年声音落在地上,夜风一吹,奇寒入骨。
屠嘉站立不住,脚下一个踉跄。
“还有,白夫人和白小姐……都甚是想念冯将军。”月移口气忽然一软,缓缓续道。
这一句出口,摇摇欲倒的男子终于再支撑不住,弯下腰捂着嘴剧烈地咳了起来。止不住的血从他指缝间溢出,顺着手臂往下流,霎时沾湿了两袖。
“冯将军!”月移一声惊呼,赶忙上前去扶,心中的痛惜难以承受,“其实,武安君他虽然不说……但未必不念你。我常常看到他一个人下棋,落了一子之后,却又不动了,似是在等着对面并不存在的你落子,一等就是一下午。”
饱含着哀伤的话语飘散在夜风里,尾音袅袅,很快便消失不见。
屠嘉身子佝偻着,两膝渐渐碰到了地上,肩膀随着咳嗽一下一下猛烈地震荡着。仿佛就是一瞬间,这个坚毅如戟的男子被彻底地击溃碾碎,再也无法站起。
月移无法开口再说些什么,只默默陪他半跪在地,用力支撑着他不要倒下。
屠嘉将脸埋在手里,按捺了良久良久才渐渐止住咳嗽。他没有说话,整个人仿佛僵死的木头。
这时,不知何时又从小屋中走出的嬴栎长长叹了口气,沉声道:“我何尝不知,冯兄是恨透了战争。”他把一柄铁灰色的长剑往地上一拄,“可若想永远止战,除了天下一国,又哪有第二个办法?”
屠嘉的肩头猛地耸动了一下。
“两百年战国,能够做成这件事的,只有武安君一个。”嬴栎也不等他答话,径自续道,“若连不世出的’战神’都无法统一华夏,待他身后,战乱还将持续多少年,有谁能知?那些埋骨沙场的将士,也都统统白死,毫无意义。”
听到这句,屠嘉突然猛地抬起头,咬牙一声暴喝:“够了!此等论调,我从小听到大,已不必再提!将士沙场战死,不过就是被诸侯的私欲践踏,本就没有意义!我没有老师的高瞻远瞩,只能看到地上的血。我也没有铁心铁腕,眼睛里容不得杀降的砂子!你们愿为他驱驰,便去驱驰。我屠嘉只愿做个平凡人,平凡地去死,也好过被架在将帅的战车上,对着无辜之人碾过去!”
这一番话落,嬴栎和月移齐齐噤声。
此时的冯嘉,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激愤让他的眼睛也似在冒血,勃发的恨意像刀子一样翻捅着那个从未被人挑战过的神,好像下一刻便要与之同死。
屠嘉的呼吸粗重而深沉,身体支撑不住这样激烈的情绪爆发,忽然呕出了一口血,颓然坐倒下来。
“冯将军……”月移伸手扶住了他,眼里全是不忍。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冯嘉与武安君之间的裂痕,竟会闹到这样难以收场的地步。
天下一国的梦想,不仅仅是武安君一人的,也是秦国所有将士的梦想。几十年来,整个秦国都在为这个梦想出生入死,不遗余力。可偏偏是武安君从小养大的学生冯嘉,这样不留余地和情面地反抗了他,把这梦想摔在脚下狠狠践踏。
月移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忽然觉得,似乎冯嘉这样想,也没有错。
他们,确实已杀了太多的人了。
那被坑杀在长平的二十万赵国降卒,至今还白骨交错,腐臭未消。
三年了,那一带方圆百里还疫病肆虐,野兽盘桓不去,沦为一片鬼蜮。
武安君所谓的“以战止战”,真的是对的吗?
过了良久良久,嬴栎才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罢了。”他竟妥协,手腕一提,拄在地上的连鞘长剑跃入掌心,“我便当做、从未在此见过冯将军。”他顿了顿,转向月移,“左庶长王龁将军已领兵十万增援邯郸,预计十日之内,将在太行山滏口陉外扎营。冯将军伤重,你将他安顿好之后,再来与我汇合吧。”
“是!”月移立刻大声道。
嬴栎吸了口气,又看了一眼屠嘉,补充道:“吕氏甲兵铺的东家,不是寻常人物。冯兄若有一日改了主意,可与他联络,再做计较。”
说罢,他将手中的长剑抛过去,顿首行了个礼,便转身走出小院去。
屠嘉伸手一把抄住。
低头看,拂晓的微光在铁灰色的剑鞘上闪烁着。
竟是他曾经的佩剑——终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