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嘉在小溪边绞干衣服,又用手掬了些水,擦干净伤口周围的血迹。
从崖上跃下之时,他虽用长剑楔住崖壁减缓了下落的速度,但无法避开丛生的杂木枝干。一根小指粗的硬木从他右后腰扎了进去,又从腹侧穿了出来。
因为赵宁的伤势更重,人已昏厥,他无暇多想,把仅剩的一点药材都用在了她身上。自己只咬着牙将硬木拔出,撕开衣服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如今,赵宁已和莫迟乘舟远去,他终于可以停下来,好好想一想自己的事了。
天再过几个时辰就要亮了,过不多久,甲兵铺每日固定来城外采伐的货船就会抵达那个渡口。他可以算着时间,跟货船一起回去。
阿靖若找不到他,应该也会直接回铺子里去,倒是不用担心。
只是“萤火”——“萤火”首领嬴栎竟然亲至,定是奉了秦王的命必将他带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若无伤在身,自不必怕。可落崖时他全力护着赵宁,几乎所有的冲击和刮擦都落在他身上,不光那一处极重的外伤,怕是内腑也有些出血。
就在此时,他忽然感觉背后一紧。
果真如他担心,有一个极轻极轻的脚步声,悄悄落在了他背后的灌木丛中。
月移拨开面前的长草,发现他一直暗暗追踪的受伤男子已慢慢向东行去,进入了宛丘腹地。他轻轻吁出一口气,从草中站起,走到他方才驻足清理伤口之处。
几根染透了鲜血的布条被丢弃在岸边,一端浸在溪流之中,拖出数道鲜红色的血线。
月移咧了咧嘴,手不由抬起揉了揉自己塌陷的左肩。那里曾被一柄无可阻挡的绝杀之剑深深刺入。断筋裂骨的疼,让他至今想起还会不由地打个冷颤。
然而只怔了一瞬再抬起头,他突然发现屠嘉的身形已完全匿入了深山之中。
这个时节,山中猛兽出没虽不似夏秋那样频繁,但若不意被血气勾惹出来,他一个身受重伤之人,倒也着实难以对付。
想到这,月移皱了皱眉,赶忙弯下腰撩出溪流中的血布,寻了个相反的方向远远投了出去。继而迅速收拾了一下脚下凌乱的印记,向着屠嘉消失的方向追去。
可才跟出几步,他便发现了事情的麻烦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地上留下的血迹实在是太多了。甚至不必俯下身,就能轻轻松松地辨别他的行去的方位、在哪里停步喘息、又在哪里重新包扎了伤口,稍稍止了血。
幸而追踪他的人是自己——若是赵国“黑衣”还在,可就麻烦了。
月移心头一慌,赶忙提了口气,加快步速追了上去。
然而,转过了两处山坳之后,他忽然发现地上的血迹和足印断了。
那个人好似凭空消失了,连气味也不曾留下一丝。
月移讶异地睁大了眼,不甘心地在四周茫然找了四五圈,终于明白了过来——他已发现了自己。
而之前的所有——随意丢弃在溪流中的染血布条,以及满地看似慌乱无章的血迹,都是他故意留下试探和误导他的!
这样利落的反追踪术,确实很像是他的手笔。准确的时机判断,浑然无迹的方位误导,以及对对手心态的敏锐感知——尽管只是牛刀小试,却也都拿捏得丝丝入扣,无懈可击。
月移略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他已几乎可以断定,自己再也无法重新找到他的踪迹。
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决定直接返回郢都北门外的聚合点。这个时辰,首领嬴栎应当已经回到了那里。若是赶得快,还能在他再次出发之前汇报一次进展。
然而,月移却没有发现,就在他转身之后,一双疲惫却清明的眼睛静静地盯住了自己。
半个时辰之后,月移终于抵达了那座隐蔽的临河农舍。
院子里没有灯火。听声音分辨,马厩里只剩下了一匹马——首领仍在,而静渊与红楹已经上路了。
“大哥。”月移推门进入院子,冲着房屋里低低喊了一声。
“进来吧。”厚重的中年男声传出来。
月移深吸了口气,举步进屋。
屋中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霉味。一身玄色软甲的枯瘦男子跪坐在榻上,手中掐着诀静静闭目冥想。
月移低下了头:“我跟丢了。”
嬴栎没有说话,脸上沉静的神情一成不变,似是没有一丝意外。
然而月移却骤然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灌顶而入,一直传到了脚底心。
“大哥,我……”他咬咬牙,还是说了出来,“我不能出手!他受了很重的伤,我怕万一拿捏不好,真的会……”
听到这句话,嬴栎终于吁出一口气,慢慢睁开了眼睛:“秦律如铁,擅自离军逃国应判何罪,你莫非不知?”他双眼微眯,沉沉的嗓音之中似乎夹着锋利的刀雨,“说与我听。”
月移咬住嘴唇,强撑着没有避开他的目光,从牙缝中迸出几字:“夺爵除伍,以为隶臣。”
嬴栎冷脸看着他,没有说话。
“可是……”月移急得皱起眉头,“可是当年他也是迫不得已……连武安君他也……”
“没有什么可是。”嬴栎冷冷打断,“就算是武安君本人,秦法也不容姑息。”
这一句出口,月移满腔的激愤情绪终于哽住,继而一下子崩散了。
的确,这些,他都一清二楚。秦法之冷酷,宗亲尚且不避,何况是军中罪臣。
良久,月移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复又垂下了头,声音渐低:“大哥,倘若他执意不肯回秦,我们……真的要杀了他么?”
嬴栎沉默了一瞬,吸了口气,刚要开口,忽然眼角精光一绽,右手一道掌风向月移身后直劈过去。
“喀”的一声,小屋木门訇然中开,外面黑洞洞的夜色被冷风夹裹着溢进来。
“冯统领既然来了,何不当面辩个清楚?”嬴栎一拍桌案,身形如鹞鹰般掠出。
黑暗的小院中央,黯淡的月光之下,布衣散发的瘦高男子拄着竹杖静静立着。夜风在他身侧呼啸翻卷,而他却像一棵崖顶的孤松,破风劈雨,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