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黑了。
赵宁拄着竹杖,沿着山涧一点一点往外走。
虽然休息调息了好一会儿,身体还是很虚弱,浑身上下仿佛没有一块骨头是完好的,每走一步都似踩在刀锋上。
屠嘉在身后大约十丈的位置,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
在她说出那句诀别之后,他没有再接话,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收拢了,又变回了最初在甲兵铺里初见时冷淡的模样。
但赵宁起身走后,他出了会儿神,也起身跟上了。他的脚步也很慢,明显伤势也很重,只是一直没有吭声。移步之后,草地上留了好一大块淋漓的血迹。
赵宁没有办法拒绝他跟着——从这山涧出去只有一条路,天也晚了,他不走,在这里也是白白等死。
赵宁想着,从山涧出去后,尽快辨别方向,返回郢都。她身上还有些钱,可以租借一条小船,走水路去鄢陵,然后找齐国商社,想办法联络田牧。
若实在找不到,便去魏国大梁。她记得田牧曾跟姬雨桥提过一句,过些时日后在大梁汇合。
这样一步步挪到山涧谷口,天色已经黑透。
莽莽苍苍的宛丘在夜里显得分外阔大,风吹林动,鸟鸣疏落。天上星子被云层藏起,几不可见,一轮残月也忽明忽暗,照不出前路。
赵宁有些沮丧。
她竟全然辨不出方向,更何谈找到路途。
难道,还是要倚仗屠嘉吗?
那么,方才所说的那些,又算什么?
她站在谷口,听着身后的脚步慢慢靠近,不知如何是好。所幸的是,屠嘉也没有上前来逼她,只是默默在她身后,也停了下来。
约莫过了有一刻,赵宁有些站不住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决定随便找一个方向走,边走边碰运气。
而这一迈步,身后的人便忍不住开了口:“阿宁,错了。”
赵宁脚下本能地一顿,但转念一想,屠嘉岂知她要去往何处?便不理会,继续往前行去。
身后的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起步跟上。
“往北面,不到三里,有个码头。”屠嘉淡淡地道。
赵宁这下真的停住了。
“右边。”屠嘉无奈补充。
赵宁咬了咬牙,转过身,往右边的林地里走去。
这是一大片柞树林,断枝横生,木桩参差,似是有农人经常在此采伐,中间竟被辟出了一条小路。
看到路,赵宁更相信屠嘉所说不假。或许这是他们工坊常来的采料之处,设了码头运送木材,很是合理。
果然,走着走着,前方便开阔起来,也听到了潺潺的水声。
赵宁有些欣喜,加快了脚步,想知道会不会恰好有船泊在码头。但快走了几步,她又想到,倘若真有一条船,那便是她与屠嘉真正的诀别之处了。
这个念头袭来的时候,赵宁慌乱地发现,自己心中,竟有些失落。
那个曾说要与她“刀山火海,便一同去吧”的人,终究要在此地与她一别两宽,再不复见。
而那首在作坊里敲着酒坛吟唱的“将子无死,尚复能来”,也成了此生再也无法实现的期愿,就在前面的那一个转角,便要彻底碎了。
想到这些,赵宁不由地又放慢了脚步。
她与屠嘉相见相处,着实不久。但不论是在得知真相之前还是之后,不论是对她还是对哥哥,这个男人,都称得上是重情重义,然诺忘死。
可是,偏偏老天肆意弄人,为他安上这样的身份。
赵宁轻叹了口气,心中一软,想停下步来,再好好跟他说一句话。谁知,就在这时,前面的密林里突然腾起了一群鸟。
有人!赵宁心头咯噔一下,不由按住了青螭剑柄。
屠嘉也发现了,快赶了几步,在她身后一丈处站定。
“你的伤还好吗?”赵宁轻声道,没有回头。
屠嘉拄着竹杖,没有回答,只淡淡地道:“我会护送你,直到与田氏汇合。”
赵宁皱起眉,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用怕,去看看吧。”屠嘉又道。
“谁怕了?”赵宁眉梢一扬,举步便向前行去。
短短的最后一段林间小路转眼到头,拐过一个弯,水域和河岸进入视野。岸边果然有一个小小的渡口,还挂着微亮的风灯,木板搭就的细长码头两旁细生着苇草,依稀藏着半边随波漂浮的小舟。
赵宁先是一喜,接着定睛一看,忽地浑身血液都被冻住了。
那风灯下站着一个人,浑身漆黑,静止未动,诡异肃杀之气却在他周身萦绕着,彷如地狱来的厉鬼。
“你,你是——”赵宁惊恐地睁大了眼,按在剑柄上的手一震,青螭剑掣出半鞘。
那人转过身来,“嗬嗬”地笑了,顺手把风灯摘下,往自己的脸上一照。
“阿宁,好久不见。”
赵宁猛然倒抽了一口凉气,脚下一个踉跄,倒退了两步。
那是一张残破黢黑的脸。皮肉翻卷粘连,糊成一片,几乎看不出五官的分界。
“莫、迟。”她咬着牙道,“你竟没死。”
“彼此彼此。”莫迟讽道。
在灯火的映照下,赵宁看到他穿了一身质地奇特的窄袖黑衣,腰间革带上镶着一枚暗红色的腰扣。
“你接掌了‘黑衣’?”她皱起眉,有些透不过气,顿了顿,又问,“是你助我从八门阵中脱困?”
“看来,你还没有全傻。”莫迟道,万分讽刺地拉长音叹了一口气,“哎——否则,真不知该如何说你才是。这么兜兜转转,搅得鸡飞狗跳,最后,还不是回到了师父的股掌中?”
“你说什么?”赵宁心中巨震。
莫迟话音一转,带上了恨恨的怒气:“你以为,‘弑神’之计,是谁定下的?早在十年之前,师父便已将之推动!你以为赵宸去长平是干什么的?他没有成功,自然是轮到你。可你竟——”
赵宁脚下一个踉跄,又向后退了一步,感觉整个人都木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即便她拼死抵抗,还是走进了父亲为她设好的轨道里。
“有为”、“有为”,这个箍住了赵家几代人的词,她还以为她终于挣脱了,可到头来,竟是自己主动走进去,甘愿为之舍身。
“阿宁。”突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屠嘉走了上来,将身形暴露在了莫迟的视野里,手里的竹杖如长戟一样耸立,满是肃杀之气。
“你若不愿被利用,便可跟我走。”他的眼睛定定地盯着莫迟,“江湖广阔,总有太平之地可以容身。这个人,我会替你杀了。”
赵宁的心中狠狠一痛,转过头去看向屠嘉。
她才发现,原来过了这么久,她都还没有仔细地看过他的样子——那张隐在杂乱髭须之后的面孔,五官端正,鼻梁高挺,话语神情,都始终透着一股清刚磊落。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
她举家赴难,故国将倾,她满手鲜血,仇恨难泯。
她手中有剑,而剑在长鸣。
抛下一切固然轻易,可以后的日日夜夜,她是否都要在遗恨和愧疚中辗转反侧,不得安宁?
“不。”赵宁摇了摇头,移开了目光。转过脸的瞬间,一颗泪在脸庞上滑落,坠在衣上。
她吸了口气,将青螭剑推回了鞘中。然后起步,慢慢向莫迟走了过去。
“赵氏‘有为’,必须为死在长平的四十万将士,讨回血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