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宁再度恢复知觉的时候,竟已是第二天的日暮。晚霞有些刺眼,她伏在屠嘉的背上,感觉周身越来越冷,只有胸口那一块是热的。
恍惚之间,她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在外面玩耍地累了,由哥哥背着回家。宽阔的肩膀温热而安定,实在撑不住,睡着了也不打紧。
一股难抑的悲怆翻涌上来,突突地敲打着她的眼皮。
倘若天下太平,那一切都不曾发生,该有多好。
此时,屠嘉背着她缓缓地在走,不知已走了多长时间。
这是个狭长的山涧,巨石错落地堆叠在溪流里,两岸芳草萋萋。山涧的裂口正对着西方,红彤的霞光从前方倾泻过来,让两人仿佛在向着一膛烈烈的炉火行去。
赵宁轻轻挪动了一下头颈,继而发现,自己浑身骨头都似是散了架,完全使不出任何力气。
屠嘉的身体马上震动了一下,微微侧过头,唤了声:“阿宁。”
赵宁不想理会他,也不想动。但洪水一样翻涌起的情绪在她睁眼的瞬间席卷而来,让她快要窒息。
“放我下来。”她虚弱却坚定地道。
屠嘉慢慢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动。
“你放我下来。”赵宁又道,“离我远一点。”
屠嘉深深叹了口气。
“我们离最近的村落,还要走一个时辰。”他皱着眉道,“你的伤不能再拖了。要说什么,便这么说吧。”
他说完,又迈步向前走去,并不放开赵宁的腿。
赵宁一怒,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使劲推开了屠嘉的肩膀。
屠嘉没有料到,竟也似力有不逮,身子一歪,便让赵宁滑了下去。
“阿宁!”他急急扭身去扶,脸上表情突然一扯,抽了口凉气。
赵宁摔在了地上,虽无力量,却还是挣开了他的手。视线落下,这才发现,屠嘉身上也沾满了血迹,尤其是右侧的腰间,衣衫残破,几乎被血染透了。
抱着她在夜里从山崖上跳下,他确是艺高胆大。而若说毫无代价,也不可能。
“你走吧。不要管我。”赵宁咬着牙道。
事到如今,她也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屠嘉了。
想杀他为哥哥复仇,可他又救了自己。怨恨他欺瞒了身份,却又明白他别无选择。种种念头在心中交织,让她觉得,只有分路扬镳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那就,在此先歇一歇吧。”屠嘉长叹了口气,也坐了下来,眼中光彩疏离。暮光落在他的脸上,把那满眼的难言染得更加晦暗。
赵宁强撑着坐起来,扭过头去不看他。
“我与你哥哥赵宸,相识于长平战场。”过了片刻,屠嘉吸了口气,开始了叙说,“确如你所说,假如,当时他刺杀成功,长平战局,或可改写。”
赵宁心头一惨。
“我记得,那日是赵军断粮的第四十三日。正是仲秋,但长平河谷里的草木都已被大军拔尽吃光,只剩秃黄的泥土。我们听斥候来报,赵军里已有人开始……挖掘死尸。”屠嘉咬着牙关,神色痛苦,不堪回首。
赵宁闭上眼,把头埋在膝上,猛然泪如泉涌。
“赵宸是在午夜时分进入秦营的,恰好碰见我换防。”屠嘉继续说了下去,“他虽然气力虚弱,但出剑如电,没有人料到赵国到此时还能派出刺客,险些便让他得手。你在商社见过的那个‘萤火’月移,便是当时我老师的影守。而即便他拼死挡下一剑,老师还是受伤了。
“后来我发觉,便追了出去,与他夜战数里,一直到赵军营地之外,放了他回去。”屠嘉顿了一顿,叹了口气,“我认出他了——就在前几日,赵军最后一轮突围战时,有一队极其顽强骁勇的千人队,便是由他统帅。即便是我铁鹰剑士营,也未能轻易一举得胜。”
赵宁静静听着,没有抬头,却攥紧了手心。
“又过了两日,赵军便投降了。”屠嘉叹息了一声,“我奉令前去接收俘虏,清点战果,进入赵国营地,又见到了他。”
赵宁的肩膀猛地耸动了一下。
“他只剩一臂……正在煮肉。”屠嘉说出这句,也猛然哽咽住了,抬手抵住了额头,“他在与我的夜战中受了伤,干脆把整条手臂斩断,以饲部下。”
赵宁再也听不下去,痛哭失声。
屠嘉也说不下去了。所有的旧疮一齐撕开,内里还是血淋淋的,永不见好。
一直待到晚霞的光芒转淡,暮色快要降下,赵宁才平复了心情,抬起头来问道:“后来呢?”
屠嘉又深吸了口气,续道:“后来,我送去粮草,与你哥哥坐在营帐前喝了一壶酒。他自知无命归国,而赵国国之倾覆,便在朝夕之间。他托请我若有一日攻伐邯郸,能恪守大道,善待妇孺。又将颈中那块石头解下,托我交给你。
“我自然应允,并向他许诺,一定让赵国降卒平安归国。可谁知……”说到此,他顿了一下,沮丧地摇了摇头,“谁知,我直到最后一刻才知道,老师竟要杀降。”
赵宁的心猛然间又被揪住了。
后来的事,她已经知道了。屠嘉叛逃离军,孤身去了邯郸,打听到她的家,把她从废墟里救了出来。
其间种种,她能苛责他什么呢?
即便是哥哥与他易地而处,或许也不能比他做得更多。
在这个被死亡和仇恨填满的乱世里,又有谁不是渺如草芥,贱如转蓬,被命运的铁蹄一踏,顷刻便做灰飞?
屠嘉低着头,最后一缕夕阳照进山涧,在他的脸庞上锈一层淡淡的红。赵宁似乎能看见,深沉而无望的苦楚,已经钻到了他心脏的薄壁上,再往前一寸,便会将他彻底地摧毁。
“罢了。”她心中一软,脱口慰道,“你虽未能允诺,但哥哥在天之灵,定然也已看见。”
屠嘉没有说话,但慢慢地抬起眼来。
而赵宁话音一转,苦笑着摇了摇头:“但是,我也知道,你不可能为了我,反去刺杀你的老师。”
“阿宁。”屠嘉神情陡然一变,情不自禁伸手抓住了赵宁手腕,“你不能去!那是自寻死路!”
赵宁这次却没挣开,只挪开了目光,看向天空。
长涧尽头的晚霞虽已被夜色缩减,但依旧燃得热烈,把脚下的路都铺上了火焰。
“‘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11]’”赵宁轻轻念了几句,又叹道,“战火一日不停,走到哪里,不都是死路?”
“可——”屠嘉想要分辩,却又无言。
“人生苦短,你我终须相别。”赵宁转过眼,看着他,“不若就此两散,恩仇相抵,再无惦念。”
附:
《诗经·小雅·鱼藻之什·何草不黄》,讲述战争的残酷,征人的悲苦。
全文:
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