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宁觉得有些无奈,便也住了口。这些军争之事,屠嘉大约是不大懂,也没有什么了解的兴趣。而如今一切皆已是定局,假设之事,也无甚再提的必要。
“你,没有别的亲人了吗?”过了一会儿,屠嘉开口问道。
赵宁摇了摇头。稍想了一下,决定告诉屠嘉:“我父亲,曾经是赵国‘黑衣’总统领——‘有为剑’,赵崧。”
屠嘉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表现出意外。
“母亲是赵王赐的胡姬,生下我之后就死了。”赵宁续道,“我父亲一生为赵国王室效力,忠心不二。不光是哥哥和我,赵家所有子侄,都从小受着他严苛的训练,以期将来成为赵王身边最忠诚的死士。
“也许你无法理解,这世上竟有那样的父亲——竟会不计后果、不留余地地将自己所有的亲属、子女和弟子投入战争,投入赵国军队和黑衣,让他们去做最危险的事,一个接一个地惨死,只为赢得一个虚无的荣誉——”赵宁顿了一下,冷笑道,“‘有为’。”
屠嘉又叹息了一下,将小狐抱上膝头。
“所以,当哥哥的死讯传来,那柄剑被递到了我的面前——”赵宁扬起了眉,“我便把它折了。”
屠嘉的肩膀又动了一下。过了片刻,低声叹了句:“那是柄好剑。”
“是又如何。”赵宁不屑地扯动了下嘴角,“剑亦如人,自有终数。”
屠嘉没出声,神色仿佛很是凝重。
赵宁抿了抿嘴,到此停止,没有继续往下说。
那段关于“有为剑”的记忆太过血腥和苦痛,她花了三年的时间去遗忘,却又在今天再次听到那笑声时完全想起,前功尽弃。
她不知道屠嘉能不能承受得了,能不能理解和接受曾经那个疯魔一样的她。
连她自己如今想起来,都觉得有股恶寒从背后脊梁的缝里生出来,用结着冰凌的爪子磨削着她的骨头,咒念着她不忠不孝,不得好死。
“你去了齐国,又为何要回来?”忽然,屠嘉开口问道,“姜大师待你不好吗?”
赵宁稍稍怔愣了下,然后摇了摇头。
“师父待我很好。”她苦笑了下,“牛山也很好,山水景致,安逸闲适,民风淳朴。”她顿了顿,“然而,毕竟……不是我家。”
屠嘉叹了口气,轻轻摇头,仿佛是对她的选择有些失望,却也不好责备。
就在这时,赵宁突然精神一紧,脸上霎时色变。
有声音!
屠嘉也立刻发现了异变,一手在地上一撑跃起,另一手伸进嘴里打了个呼啸。
只听“吁”的一声,几丈外的密林中响起了一声马嘶。
几乎就在同时,一道无声无息的冷箭忽从黑暗中穿来——如同在夜里蛰伏许久的幽灵猛兽,终于在猎物放松警惕的刹那亮出了獠牙。
赵宁攥紧了马缰。风在耳边呼啸着,夹带着力道强劲的羽箭和一个不断逼近的脚步声。山道越走越陡,也越走越窄。马蹄不断打滑,一路翻起尘土石块,磕磕绊绊颠簸不断。
夜色已经由浓转淡,过不多时就要天亮了,而天亮之后,他们就更加无处躲藏。赵宁感觉自己握剑的手心里尽是冷汗,背后被冷箭擦伤的地方火辣辣的疼。屠嘉在身后,紧紧贴着她的后背,也压低了身形。
“嗖——”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钉向屠嘉后心。
赵宁侧头,手腕一翻,奋力举剑绞去。“叮”的一声,利箭失了准头斜飞出去。就在这时,一个轻飘的黑影如同鬼魅,冲破夜色直逼身侧。
赵宁一转头,只见一条银色的锁链凌空抽来,好似毒蛇的长信卷向她的手腕。而要命的是,与此同时,又有一道冷箭向着屠嘉的后心激射而至!
赵宁心头巨震。若只是她一个人,躲开这一链一箭并非难事,甚至让她寻隙反击也无不可能。可是现在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屠嘉在身后掣肘,她护得住自己,却如何护得了他?
略一思忖,银色的锁链已近至手边不到一尺。赵宁一咬牙,手腕一转反而送上,任凭长链“啪”的一声抽在了自己手臂上,却调转剑锋,奋力向屠嘉背后的羽箭格去。
金属撞击声和布料撕裂声几乎同时响起。赵宁手腕一阵剧痛,被锁链尖利的牙刺扯开了一大块皮肉。
瞬息间,黑影落地,银链回夺。继而,那人发出了一声哑哑的“嗬”。
赵宁的手腕竟并未被锁住。银链“嗑啦”一声,好似灵蛇摆尾,滑了开去。原来,赵宁尽管拼却受伤出手格箭,却还是留了后手,未曾完全落到下风。
黑影被甩回的银链带着身形一顿。赵宁松了半口气,两腿一夹马腹,加速向前冲去。
不想,就在此时,前方阴影一闪,模糊的小路陡然消失了。
马蹄倏尔一滑,缰绳陡然绷紧。马儿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前蹄一蹬人立起来。
赵宁大惊,身体下落时,她忽觉一条有力的手臂紧紧箍住了自己的腰。
马儿被缰绳生生带住,前蹄回落地面,停了下来。赵宁惊魂甫定,定睛一看,前方道路已全然不见,只剩一片汪洋般的黑色。
她竟然走到了绝路上,前方就是悬崖!
不等她回过神来,脚步声已然定在了身后五丈之距。
“啪!啪!啪!”三声利落的掌声突兀地响起。
一个嘶哑的男声低低地传了过来:“不得不说句佩服。如此情形,竟还能分辨道路,悬崖勒马。”
赵宁这才发现,手中的马缰虽然绷得笔直,着力点却不在自己手上!
“把剑给我。”低沉的声音在耳边道。
“什么?”赵宁愣住了。
“站在我后面,牵好马。”温热的呼吸贴着耳廓。
赵宁只觉握剑的右手一空,继而腰间再次一紧,整个人离开马鞍稳稳落地。再转头,一个宽阔的背影已挡在了身前。
拂晓的天光下,那个人缓缓挺直了腰杆。长发被夜风吹散,一身的落拓味道也似乎被风带走了。
“屠嘉……你……”赵宁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要动。”屠嘉的声音一如既往得沉静,“裹好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