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宁没想到的是,当她们慢慢长大,从吵闹的小女孩变成美丽的豆蔻少女,世界对她们的恶意,也悄然增大了。
某日,哥哥和她从杜阿婆家玩完回家,看见阿桥一个人蹲在墙角的阴影里发呆,神情少有得可怜。赵宁走过去拉她起来,哥哥猛地发现,她身上的伤痕除了乌青,还多了些不该有的东西。
哥哥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愤怒,却没有说破,也没有告诉赵宁,只留了心默默观察,一有机会就往阿桥家跑。终于到了那天,他看见喝醉了酒的爷爷带了个同样醉醺醺的男人回家。
哥哥没法再忍了,回家拿了把刀,冲进阿桥家去。一刀捅进爷爷肚子里,一刀斩在男人光溜的脊梁骨上,“咔嚓”一声,鲜血四溅。
然后便是逃亡——他本没想带赵宁,赵宁却偏要跟去。
那一年,哥哥十五岁,她十二岁,阿桥十三岁。
八年的岁月转瞬即逝,哥哥早已归于黄土,尸骨无存。而她和阿桥的再见,竟是这般无情而荒诞。
良久,姬雨桥叹了口气,挪动了一下身子,脚上的铁链哐啷一响。
“宸哥何时死的?”她眼睛里也有点红,嗓音还是分外嘶哑。
赵宁咬了下牙关,不想说,却最终还是道了两字:“长平。”
“三年了。”姬雨桥又叹了口气,顿了顿,“我也是那时,嫁到秦国去的。”
赵宁没有说话,心中却又是一阵气愤和酸楚。
“你还记得我给你看的那个玉印吧?”姬雨桥续道,“那不是个寻常的玩具。”她顿了顿,“姬姓,是中山国王室之姓。我,其实是中山王尚的孙女,中山国的最后一个公主。死在宸哥刀下的路爷爷,本是护着我爹逃亡的护卫。”
赵宁讶然,睁大眼转头看她。
姬雨桥神情有些微妙,嘴角带了一丝笑,似苦似嘲。
“若非如此,我独自一人在楚国流浪三年,也不可能平白受春申君青眼,还去嫁了秦国丞相。”
听她第三次提及嫁给秦国范雎,赵宁终于压不住怒火了。
——她就这般引以为傲?那她哥哥算什么!
赵宁抬起手臂,伸到颈后,把一直贴身带着的那块哥哥的遗物一把扯了下来。
“你气甚?”姬雨桥眉梢一扬,“你可忘了,中山国是被谁灭的?”
赵宁的动作猛然僵住。
一道裂缝在她心中悄然出现。
她当然知道——惠文王四年,赵灭中山。
而在此之前,长达近百年的争斗与倾轧,也早将仇恨深深地种进了两国国民的心里,不可能解脱。
“呵。”姬雨桥冷笑道,面上忽地显现出一股狰狞,“赵灭得中山,秦便灭不得赵?你们赵国人,便比其他人都金贵?”
赵宁遽然语塞,捏着那块扯下的硬物,心潮翻涌,不知所措。
姬雨桥也不说话了,低下头,紧紧咬着牙关。或许也是觉得在此时局之下,自己这话说得有些过分。
过了良久良久,赵宁终于动了一下。
“所以——”她叹了口气,轻声道,“你是绝无可能帮我们了。”
最后的话出口,她鼻尖一酸,几乎掉下泪来。
她赶紧伸手去擦,手心一松,攥着的那块硬物滚落了下来,“哒”地掉在了地上。
她本能地去捡,手伸到一半,却又僵住,然后缩了回来。
“罢了。”她惨然一笑,扶着旁边的桌案,缓缓站了起来,“反正他已经死了,不会再伤心。仇恨难消,便难消吧。”
姬雨桥把目光转到地上那块硬物上,忽然面色大变,“噌”地从榻上起来,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捡起。
是一块雨花石,钻了一个穿绳的小孔,上面还有赵宁的体温。
“他……他……还留着?”姬雨桥不可置信,脸上的悲戚越来越浓。
“这是我收到的他唯一的遗物。”赵宁缓声道,“他至死都戴着,从与你分别那天起,就从未离过身。”
姬雨桥捏着那块石头,用两手抵住了额头。
那是他们逃亡路上,在某条说不出名的大河边捡的。他们各捡了一枚,赠给对方,以为定情。赵宁也来凑热闹,却捡的太丑,被他们悄悄扔了。
“我知道他说过,绝不离开你。”赵宁有些哽咽,“我也常常后悔没有听他的话,自己回去,拖住父亲。”
她有些说不下去,而姬雨桥已情绪崩溃,呜呜哭了起来。
“可是……他虽然做不到……”赵宁道,“却终其一生,从未忘记。”
“别说了!赵宁你别说了!”姬雨桥突然嘶吼起来,一抬头,整张脸都被泪水盖满。
赵宁也再坚持不住,背过身,泪如雨下。
“你以为,秦军长平大捷之后,白起为何没有一鼓作气杀往邯郸,乘势吞灭赵国?”姬雨桥睁大了眼,眼中泪水将倾,再次变得气势逼人。
赵宁愣了一愣。
当时的情形确实有些蹊跷。赵国几乎所有的男儿都死在了长平,全天下都以为,只需数月,赵国便将不复存在。
可就在那百年难遇的战机出现时,秦国自己竟好巧不巧地出现了裂隙。应侯范雎恐武安君白起功高,在秦王面前以秦兵疲惫、急待休养为由,请求允许韩、赵割地求和。秦王允了,连连发令召白起罢兵。
听姬雨桥的意思,原来是她在其中起了作用吗?
“天下人都以为,苏代三言两语就劝动应侯,与武安君争权而生嫌隙。”姬雨桥脸上尽是嘲讽,“却不知,是我,在他门前跪了三天三夜!”
赵宁陡然间泪涌:“阿桥……”
“赵国是如何待我的,你心里清楚。唯一让我惦念的,只有宸哥和你两人罢了。”姬雨桥抬手擦干了脸上的泪,收整了情绪,“而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别的挂念了。让我再倾身救赵,绝无可能。”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分外明了。赵宁点点头,知道大势已定。
这位“春申君的妹妹”,并不是他们能够争取到的盟友。而接下来,田牧会如何待她,还是未知之数。
赵宁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也抬手擦去了眼泪,准备告辞离开。
而就在这时,姬雨桥突然话音一转,站起身来:“但是,为宸哥复仇,我能做。”
她抬起手,将那块雨花石系在自己颈上,贴身放好。
“你们是要刺杀白起?我加入。”